2014年1月11日 星期六

祖國興亡,在此一戰(八)-----少年秋山真之的成長過程


    這一篇,我們來談談秋山真之。

    司馬遼太郎之所以會選擇秋山真之和秋山好古這對無名的兄弟作為小說的主角,最大的原因就是他認為明治維新這個偉大的魔術,是由成千上萬的表演者----也就是當時各領域的日本國民們共同演出的。所以,以這對一個率領虛弱的日本騎兵擋住當時號稱世界最強的哥薩克師團、一個考案出空前絕後的「完全勝利」日本海海戰戰術的兄弟為主角,正是最適合上之雲想要強調的哲學和歷史觀。




    而且最有趣的,就是這兩位兄弟本來都不是軍職出身的。也就是說,他們以「半路出家」的身分,完成了在日俄戰爭中的兩大歷史性任務。司馬遼太郎也強調如果日本沒有出現這對兄弟,則日本日後的命運將會大大轉變。但同時司馬卻也認為,若這兩位兄弟真的沒有選擇他們後來走的人生道路,他們的任務,仍然將會被同時代的其他「演員」所取代。

    這就是司馬遼太郎的明治人觀點。在那個積極進取的時代裏,在整體裏,個人或許是可以取代、或許是不那麼重要的角色。但每個人卻都在自己的領域裏發揮自己的所長,最後這些個人的生涯結晶匯集在一起,成就了明治國家這個奇蹟。

    秋山真之,就是這個奇蹟裏的一部分。

    相對於哥哥好古,真之出生於明治元年,可說是純粹的「明治之子」。在他的人生,上個時代的士族規範只存在於他父親、兄長們的影響,真之本身則是從未以「武士」的身分生活過一天。他的成長過程,可說就是明治這個國家的成長過程。從小反應靈敏而又帶著一點智慧型野性的真之,日後成為海軍參謀時的人物評就是「智謀如湧」。而這個天性聰慧的四國小孩,不管是他自己或是週圍的人,都覺得他應該會成為一個文學家,或是將來擔任明治國家主幹的官僚人材----雖然出身賊軍的真之可能無法在薩長土肥盤據的軍界政界爬到頂點,但成為一個中上級的官員或是學者,應該是當時他自己的志願,也是親友家人的期待吧。

    不同於摯友正岡子規有個藩學大儒學家的祖父,真之的父親只是個下級武士。所以真之除了基礎的士族教育之外,幼時憑藉的就是自己過人的天賦。少年真之不管是在詩詞或是作畫都有一套,甚至畫風箏都畫到在當地小孩之間頗有名氣。電視劇裏真之帶著小孩們偷看舊藩鐵砲術書籍而製造出煙火的插曲,更顯示出這個小鬼除了頭腦一流還有領導才華,最重要的是膽識過人。

    不過這個膽識過人、連父母親都不怕的小鬼一生就只怕一個人----他的哥哥秋山好古。對真之來說,好古是在他出生時極力阻止父母把自己送給寺院收養的恩人。而真之能夠在不很充裕的家庭環境之下完成中學學業,也是因為好古從軍的固定收入。最後,真之能夠離開四國鄉下的松山而到首都東京求學,也是因為大哥好古的努力。正因如此,天性奔放的真之,在好古這個「舊時代男子漢」面前總是抬不起頭來。但一方面,這兩兄弟卻又生涯感情極好,真之對自己哥哥的敬愛從未有所改變。

    總之,真之的受教過程,就是整個明治國家對於教育的摸索。在真之的小學教育時代,他的父親不斷抱怨「最近」的學校都不教修身課程,這樣沒辦法培養作人的基本。當然,這是舊時代的思維。而一開始要破除舊弊的義務教育,是沒有「國文」課程的。後來政府知道了歐美列強無一不在義務教育裏列入自己國家語言的科目,才匆忙地要學校教授國文,但卻找不到適合師資,最後還有找神社的神主來上課的。不過也就因為這種師資的缺乏,真之的哥哥當時才得以火箭般的速度從一個燒水的打工仔快速在幾年內就成了小學校的校長。但是基礎教育的英文科目,卻因為一樣沒有系統教學和師資規範,所以一開始就以「自由論」等上大學來讀都不嫌晚的超理論書籍來當教科書的現象也是比比皆是。

    這種新舊交叉的摸索過程,就是明治國家的進代化過程,也是秋山真之的成長體驗。邊接受新時代的教育,邊接受舊時代遺留下來的文化和教養,又在國家草創期參加所謂的自由民權運動,這個聰明的小男孩,進入了青年期。相較於真之本來在舊時代家境就較好而且又有親戚在東京的子規,沒有多久就抱著遠大志願到東京求學了。而空有才識卻家裏沒錢的真之,只能目送朋友們一個一個前往帝都,去追求新青年們要在新時代裏出人頭地的夢想了。

    「功名就在天下之人所競之處。但功名非貴人之專屬。吾等庶人若能努力,則亦能晉身公卿」

    子規離鄉時所寫的感言,道出了當時所有青年的心境。在新時代裏,憑藉自己的努力出人頭地,目標則是「在朝則為太政大臣,在野則為國會議長」。所有的青年們都相信自己的成功,就等於為國家造福。這是新生國家的特徵,也是當時所有年輕人們的幸福。這種氣概和心境,在今天的日本、甚至台灣,都已經很難看到了。

    沒有多久,真之的父親突然問他是否有意願到東京去。真之當時以為是父親擔任事務工作的常盤會要出資給自己去求學了。所謂的常盤會是過去松山舊主久松家創立的獎學金團體。沒錯,幕府已經不在了,而過去的「殿樣」----藩主也已經不再是當地的行政首領了。但是近三百年的時代累積,讓「殿樣」還是「殿樣」,只不過是失去了實權,但還沒有失去當地人的尊敬。而久松家雖然不再是當地之主,卻仍然以松山之主自居,於是出資成立獎學金來資助有望的學子,希望松山的子弟們能在新國家裏,為這個在國家創建過程中被貼上「賊軍」標籤的故鄉揚眉吐氣。

    但是奉公守法到幾近頑固的父親當然不會這麼作。真之到東京求學的資金,是由在東京就讀陸軍大學的好古支出的。好古一直認為,從這個弟弟出生、自己要求父親留下弟弟時開始,好古就對這個老么有照顧的義務和責任。於是,真之就在過去幕府時代士族裏的步兵組織(雖然幕府時代已經結束,但是這個舊時代的產物仍然有著強烈的共同意識)同伴們歡送下,聽完了老到要人背著的步兵隊長訓示要「在帝都發揚松山徒士(步兵)組的威名」之後,坐著小船轉到在外海等著的大船上,開始了前往新時代首都東京的「立身出世」之旅。

    真之的成長過程,其實很容易喚起台灣一些朋友的共鳴。同樣的,我們在一個不是很健全的時代長大。像筆者幼時到青年期的知識來源,有許多是來自到底也不知道有沒有拿到版權過的翻譯書籍。我們的教育一樣曾經亂七八糟過,甚至數十年來還可以連我們的國家認同都徹底改變。不過,這個國家走向正常化的道路,也就是我們長大成人的過程,不是嗎?而身為一個台灣土生土長的人,你就可能從祖父母輩聽過、甚至直接受過上一個時代的影響。那個時代的價值觀、作人處事的態度,又和真之那個一板一眼但又某種程度上充滿幽默感的父親是否有幾分相似之處?總之,或許我們還有成長的空間,或許我們的國家還沒走完開化的過程。但我們在抱怨社會亂、國家內耗的時候,是否也該回頭想想,我們是不是在物質過於豐富的這個時代,忘記了那個曾經屬於秋山真之,而今也應該屬於我們的,那個活在新時代人們的幸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