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8日 星期五

台灣淪亡錄:第六小節『故鄉南台灣』

     陽金公路上,一部黑色的日系美式機車在彎道上奔馳著。不同於一般重機愛好者大多愛好街車風格,車上混身黑色皮衣、戴著墨鏡的三十出頭歲男子,像是跨在黑色的戰馬上,一臉嚴肅的表情攻略著山路彎道。


    美式機車其實並不適合用來攻彎。但是這是鄭定文逃避政治世界和社會眼光、和自我對話的方式。這是他在國會助理時代時,向老前輩立委學來的嗜好----雖然同出身自錫安山,但是後來由舅舅帶回一起生活的定文,和俊昇與憨面仔不同,其實出身並不差。也因此,騎重機這種在現在台灣已算是貴族休閒的活動,卻是定文絲毫不覺罪惡感的休閒。

    雖然是難得的休假日,但是定文的心情並不是很好。

   到了接近山頂的路段,定文減速把機車停在路旁。下車之後,定文從馬鞍袋拿出礦泉水,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大石上就喝了起來。

    下星期黨外聯合會的委員例會日在台南舉行。但這個再平常不過、每兩週一次的例行會議,卻沒有像明天的會議般,如此讓定文心情不佳過。這個例會讓他心情低落到就算騎著自己的黑色戰馬到郊外放風,也毫無平日解放的爽快感覺。

    ----前總統。

    下次會議的主題,大概就是這個棘手的問題了。被戴上貪污罪名、一直在監獄被虐待許久的前總統,竟然在反黨外先鋒、一向以嘲諷前總統為能事的執政黨頭號戰將丘建國的主導下,在國會通過了居家就醫的提案,更在國會的壓力下,讓行政部門遵照決議,決定把前總統押送回台南老家。達成了前總統支持派長久以來的悲願。

    但黨外聯合會,卻不是所有人都支持這位曾掌握台灣最高權力八年,而在之後飽受虐待的前總統。不僅如此,對於這位前總統的兩極評價,更可能是分裂本來就人數不到三十人的黨外聯合會的最大不安因子。

    坐在路邊的定文深深嘆了一口氣。對身為受到反黨國勢力栽培的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在藍色勢力最強的台北市搶下一席立委的定文來講,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狀態。而明天在會議上可想而知的爭論,更是讓他越加憂鬱。定文會在這個時候來到山上騎車,就是因為現在可能正是前總統被從監獄出押解上車,支持民眾和反對民眾正在沿路讚聲和衝突的混亂時刻。

    ----爬上更高的位置,擁有更大的影響力,到底是完成自己的理想,還是離理想中的自己越來越遠?

     不只一次,定文想要離開政治圈,不想再讓自己面對這種現實和理想間的矛盾。但是每次有這種想法的時候,卻又馬上想起為了自己犧牲了一切的兩個兄弟。於是,這個青春時代靠著理想而成為大人的黨外最年少立委,又繼續咬牙忍受著政治利益和初心理念撕裂自己人格的痛苦。

    想著想著,不自覺把頭埋進自己交叉雙腕間的定文,懷裏震動了起來。定文拿起電話一看,終於露出了些許的笑容。設定了拒接未顯示來電的手機螢幕,上面竟然出現了「未顯示來電」的文字和來電震動。

    ----是俊昇打來的電話。

    定文接起了電話,就在路邊和俊昇聊了起來。原本還帶著笑容的定文,卻在不久之後臉色開始沈重了起來。經過了約五分鐘的對話後,定文掛了電話。

    定文站了起來,作了一次深深的深呼吸----他知道,該是下定決心的時候了。就像他的兄弟一樣,只有一次的人生裏,總是會有迎接重大抉擇的時機到來的。
    定文拉高了自己皮衣的衣領,重新跨上重機,隨著低沈的排氣聲浪,機車往台北市方向快速奔馳而去。



    俊昇掛上了電話。再次深深地陷坐在沙發裏。憨面仔就坐在俊昇對面,仔細擦拭著自己面前桌上的四、五把長短制式槍枝。套句憨面仔常講的台詞,他正處於準備馬上「輸贏」的狀態。方才還是血腥戰場的房裏,早已不見剛才的西施人影。而地板上原本四濺的鮮血體液,也被憨面仔的少年仔們清理。而當然「東西」也由少年仔們載上了開來的貨車上,往大凍山方向前進「處理」去了。
    「憨面仔,」俊昇點起了煙向憨面仔問「你打算要按怎?」
    「哪還有按怎」憨面仔把手裏擦拭著的克拉克手槍「碰」地往桌上用力一靠:
    「人都找到門腳口來啊,不討轉來是要被當作龜仔子是否?」
    俊昇哈哈一笑,把憨面仔右手壓在桌上的克拉克拿了過來,有點刻意地上下檢查著手槍後,再把手槍交給了憨面仔:
    「別這樣啦,這制式的,一支貴貴啊溜」
    「幹」憨面仔沒好氣地接過手槍,雙手撐在膝上,把頭轉到了一邊。
    「好啦,我認真問你,」俊昇知道憨面仔這個發起火來天皇老子都不認的瘋狂硬漢,從來就只聽得下自己的勸告。他這個其實有點像小學生鬥氣的反應是俊昇再熟悉不過、二十多年來都沒變過的表情了:
    「你確定知影是誰叫人來衝的嗎?」
    「知啊那會不知」憨面仔還是沒有轉過頭來,眼神略為往上吊地說:
    「嘉義姓黃的那一傢伙啊」

    「姓黃的?」俊昇頓了一下,腦中開始思考----黃家班,之前在嘉義號稱黑白兩道「喊水會結凍」的家族,四兄弟同時進軍國會和地方政壇,算是有名的望族。當然,他們的本職還是兄弟。不過在過去還有藍綠兩黨的時代雖然兩大政黨都得敬他們三分,但在大哥、二哥相繼因病過世,而老三死於一場車禍----但兄弟間傳言其實那是一場暗殺局之後,黃家再不像過去般在南台灣擁有巨大影響力,而現在的執政黨獨霸政局之後,更是沒有把這種地方派系等級的貨色看在眼裏。於是,現在黃家班的當家黃庭發,就只是原來黃家班為班底的「嘉南會」會長,同時在天理盟裏擔任副主席。 
    不過這個黃家班的老么,仍然很認真的經營原來家族最擅長的職棒賭博。

    「你跟姓黃的有什麼未都好嗎?」
    「幹你娘攏馬你,」憨面仔終於轉了過來,歪著嘴角對俊昇講:
    「棒球組仔今馬哪有什麼信用?連政府攏全騙吃拐幹組的,鬼要信職棒沒『衝夠』的?現在大家都用網路賭大聯盟和NBA啊,最少狗黨摸不到,是賭讚的!」
     俊昇收起了笑容,往沙發一靠,靜靜地聽著憨面仔說話。憨面仔繼續說著:
    「你教我去作網路簽組仔的,現在幾乎都沒什麼少年仔在簽台灣的棒球組仔了。黃董仔現在也在開始作電腦組仔了,但是市場攏被阮佔卡差不多啊,他要打進來哪有這麼簡單?幹你娘!」憨面仔越想越氣,順腳用力踢飛了身邊的矮圓椅:
    「無要緊!他敢傳人用我!林北就讓他試一下鹹淡!」

    俊昇心裏暗自打量著。雖然憨面仔所說的電腦組仔利益極大,但是黃家的職棒賭博也還不到無以為繼、日薄西山的地步。到底會不會只因為要打進南英會的利潤市場,同是天理盟的嘉南會,就會用這種激烈的方式來尋求解決。畢竟,大部分的兄弟還是靠著一張嘴,要是真的只會打、常常打、極愛打的貨色,早就不是進了內籬仔,就是橫屍街頭了。當然,憨面仔的背後要不是有俊昇在,可能也早脫不了這個命運了。

    俊昇的思緒快速轉動著。沒有多久,他就立刻想到----這個來狙擊的少年仔,真的是針對南英會會長來的?或是根本就是針對他這個從未曝光過的TRA捍衛隊隊長?

    或是,兩者都是?

    俊昇閉起了眼睛,回想清算起最近的人事時地物。萬華的TAKE。丘建國。黃挺發。還有,俊昇在心裏策劃著,連向兩個兄弟都不曾提起的那個巨大計劃……。

    「喂,你是中猴是否?」憨面仔用M4突擊步槍的槍托輕輕靠了俊昇的肩膀一下。俊昇張開眼睛,問憨面仔說:
    「憨面仔,那你要找嘉南會的人輸贏,不驚得南英會內底所有的老大?」
    憨面仔架著M4,表情略帶凶狠地回答:
    「幹你娘!人都放尿到林北頭殼頂了,林北臭幹他們那麼多?!」
    俊昇微笑了一下,把憨面仔手裏的M4拿了過來。拉了拉槍機之後,向電視方向作出了極為標準的立射瞄準姿勢:
    「憨面仔,你去通知天理盟的所有會長,說出事了,後禮拜你想要叫大家來高雄開一個會一下」
    「開會?這種時間無要輸贏要開會?!」
     俊昇的眼睛沒有離開瞄準了電視畫面裏甜美主播臉蛋的準星,繼續說著:
    「你相信我,給我一個星期」
    「給你一個星期作什?」
    「你給我一個星期,」俊昇放下槍,用一種似笑非笑,又似乎帶點悲涼的神情說:
    「我讓你不但輸贏沒代誌,還可以作天理盟的副主席!」

    憨面仔雖然剛剛被襲擊的盛怒未熄,但被俊昇這麼一說,反而有點摸不著頭緒了。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眼前兄弟的才情、還有對他的情義。憨面仔雖然心裏還是無法理解也不太相信,卻在聽了自己兄弟這番話,咧嘴而笑。

    俊昇看著憨面仔對自己真誠的笑容,也回以微笑。他的心裏知道,自從當初他決定走出第一步時,一切就不能回頭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讓他自己的這兩個兄弟,和他一起捲入時代的齒輪之中了。下個星期,就在他們三人故鄉的南台灣,讓自己一手策劃的連鎖反應發生吧。

    只有不斷往前,俊昇才能讓自己不被為了完成自己信念而在內心形成的,如同巨大黑影般的苦惱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