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6日 星期五

流落江湖的貴族---武士



之前提到,律令制度的瓦解,造成了武士階級的出現。不過在說明武士之前,相信有很多人聽過所謂的「公家」、「貴族」、「藤原氏」等名詞,在這邊,我們來作個說明。




律令制度建立之後,沒有多久,日本就出現了外戚當權的現象。在當時的貴族中,以藤原氏一族勢力最為龐大。如果依照日本開國神話看來,藤原氏一族的始祖,是與天孫(天照大神的孫子)一起從天上降臨,從神話時代就開始輔佐天皇家的貴族。藤原氏中後來出現了幾位擅於權術的天才,以各種手法讓處於同等地位的其他貴族失勢,而造成了後來藤原一族獨斷國家政治的局面。其中最主要的手段,就是政治通婚。但是要注意的是,這裏的政治通婚,並非指藤原氏和其他貴族的通婚。藤原氏的政治婚姻對象,都限定於天皇家一族。也就是讓自己的女兒嫁入天皇家,再想辦法讓自己女兒所生的皇子當上皇太子。當然,藤原氏可以把女兒嫁給天皇家的皇子,那麼其他貴族也可以把自己的女兒送入皇宮。而藤原一族所生的皇子,也不一定就是可以登基的皇太子。但是藤原氏在此運用各種或明或暗,有時接近卑鄙血腥的手法,排除其他的皇子和皇后。或誣以謀反、或讓其他皇子莫名其妙「病死」。無所不用其極的結果,就是天皇家所迎娶的皇后,後來幾乎都是藤原家的女人,而因之當上天皇外祖父的藤原家當主,也當然位極人臣,吃香喝辣了。其中,最有名的藤原道長,竟然達成「一家立三后」(同一個家庭裏出了三個皇后)的偉業,讓道長先生不由得看著月亮,高歌「這個世界真美麗」了。

在這裏,可能各位讀者會發現,這樣天皇家和藤原家不斷地通婚,難道不會有「近親相姦」之慮嗎?事實上,在通婚過程中,表妹嫁給表哥之類的情形多不勝數,更有「阿姑」嫁給親姪子的。的確,由我們看來,這幾乎是「禽獸不如」的勾當,但是別忘了,這些都是繼承了神明高貴血統的貴族,所以在維持血統神聖度的前提之下,這種神明後代之間的近親結婚,當然可以接受,而且是大大地被鼓勵的。

那麼,這和律令制度崩潰有什麼關係呢?

藤原家後來幾乎掌握了整個日本的權力系統。在獨掌了國家行政之後,藤原家開始發展自己的家族經濟。而其手段,就是想辦法讓自己的財產增多。剛才提到,律令國家的前提是土地全歸國有,再由國家分配給國民。但是藤原家由於享盡榮華,所以藤原一族,後來掌握了許多私有的土地。但是再怎麼私有,在律令國家的前提之外,自己土地的收入和收成,還是得被國家徵收稅金了。

在這裏,藤原家發展出了一種的天才的制度。

這種天才的制度,名叫「莊園制」。在此之前,由於土地國有,所以國家的規定是「人民自己開墾的土地可以保有其所有權三代」。也就是說,如果你開墾了某一土地,這塊土地,可以一直到你孫子為止都是你們家的土地,而後再收歸國有。但是由於成效不彰,所以後來出現了一種法律叫「墾田私財永年法」。也就是說,如果你開發了一片土地,那麼這片土地就是你的了。

至此,公地公民制已經完全出現破綻了。但是真正給國家財政致命一擊的,是後來藤原家要求天皇同意的「莊園制」。什麼是莊園制呢?簡單的說,就是藤原一族說自己的土地並非農地,而是自己的「別墅庭園」。既然不是農地,那麼當然就不必像農地般被徵收稅賦了。

天才吧?藤原一族。

後來,莊園制更如虎添翼,加上了「不輸不入」之權。所謂不輸,就是剛才提到的既然是別墅庭園,所以就不用繳農作物稅賦之權。而不入之權更神奇了,就是既然是別墅庭園,那麼就是私有地,所以莊園有權可以不讓政府公務員進入該土地。

講到這裏,大家應該了解了吧。所謂的莊園,其實就是私有土地脫離國家稅徵系統。後來不只藤原氏等貴族,連各大寺廟(古代日本佛教寺院擁有極大勢力)都開始要求莊園。最後,連政權首領的天皇家,都開始擁有莊園了。律令國家的最高權力者,竟然因為要錢而帶頭破壞體制。狀況演變至此,律令制只可以用「莫名其妙」來形容了。

這種情勢,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國家財政緊縮。比方如果本來日本有一萬片的土地,但是有五千片變成了莊園,那麼當然國家的收入,就少了一半。而為了國家收入,只好從僅有的五千片公地,收取兩倍的稅賦來補足了。

如果你是農民,你會怎麼想?

當然是一個字「X」了。而且後來更出現了各種神奇的現象,比方說,因為稅賦無止境的加重,再怎麼種田都無法應付稅賦,而且還得參加政府所課的勞役。在這種幾乎等於政府叫人民直接去死的情形下,許多的人民拋棄了自己的土地,而成為流民,逃到當時仍是未開發地帶的關東(日本東部)重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而另一個怪現象,則是許多地主受不了嚴苛的稅賦,而找上京都的貴族們,自己把土地雙手奉上送給他們。原因是,只要貴族們接受這片土地,再登記成該貴族名下的莊園,馬上就可以從律令制的重負中解脫。而自己只要從收成中收取幾成的所謂「管理費用」,再將其他收成送給貴族。這樣子貴族第一個平白就可以獲得土地,而且自己每天坐在京都乘涼,就會從大老遠處自己都不知道在那裏的土地上獲得收益,何樂而不為。而原本的地主也因此可以不用再被國家窮征暴歛,反正比起律令制的重稅,給貴族的「名義費」便宜多了。律令國家的末期症狀,造成了這種莫名其妙的「雙贏」局面。

而輸的,當然是國家本身了。平安時代,藤原有錢到爆,藤原道長為了自己渡假所建的別墅「平等院鳳凰堂」金碧輝煌,至今仍是日本一級國寶,還成為了日本現在十元硬幣的圖案。而國家財政則窮酸到連京都的入口大門羅生門受災倒下,卻連修復的錢都沒有,而放著讓它破爛。

想想,這是多麼荒唐的事。一個國家首都的門面,竟然壞了而放任不管。這就像台北車站大門垮了卻沒人搭理一般。首都如此,那麼地方更不用提了。律令制末期的日本,就是這樣貴族享盡榮華富貴,而百姓苦不堪言的時代。最後這個充滿矛盾和不合理的時代,將經由「武士」這個階級的出現而將整個問題引爆。




剛才提到了,受不了重稅的百姓,脫離律令制而逃到了未開地關東去開展新天地。不過,到關東去開展新生活的,其實還有另一種人,就是落魄貴族。

  日本所有的貴族,扯到後來都和天皇家有一點關係。不過,有兩種姓氏的貴族,卻是原本始祖都是如假包換皇族的,就是「源氏」和「平氏」。這兩個姓氏的由來,是天皇家由於為了傳宗接代,所以通常都有大量的皇子被「生產」出來(因為衛生條件惡劣的古代很難擔保皇太子一定會平安長大成人,所以必須多生幾個備胎)。但是問題出來了,兒子多,就代表王族多,也代表國家財政負擔變大。而後來的日本財政,簡直在破產邊緣。原來一直被使用的手段,就是讓王子出家。出家後的王子,由於身分尊貴,所以通常也能在各大寺院當上住持。而大寺院也樂於以這種方法,和皇家打好關係。讀者們可能會覺得:和佛寺打好關係有啥好處?但是,日本的寺院可不像台灣的佛光山。由於佛教傳到日本時,是代表由大陸導入的先進文化資產,所以當時的和尚,可不是隨便人可當的。因為佛教受到國家的保護,所以和尚也是公務員。能當上和尚的,也是少數的漢學精英知識分子(也是,不然滿滿漢字的佛經怎麼讀?)。久而久之,日本的佛教勢力發展到幾乎可以影響國政。不過,佛寺數量還是有限,後來天皇家的次男的次男的次男…這些根本沒有希望繼承大位的王族,就變成了財政上的一大問題。後來,平安時代的桓武天皇,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賜給這些皇族姓氏(真正的皇族是沒有姓的),讓他們「下降臣籍」。由於本來他們這些王族是天皇家的直系,所以是不能擔任政府官職的。但是由於賜姓之後,他們雖然失去皇族資格,但同時也有了擔任律令官僚的身分。第一批被賜姓的皇族們被命名為「平」,這些人就被稱為「桓武平氏」(桓武天皇時代被賜姓的平氏)。而後來的「清和源氏」等,也是相同的道理。就這樣,貴族裏多了「源」「平」兩氏。


(圖為佐原山車祭中的山車。上面的正是武士代表人物之一的源義經)

  但是,天皇家有這種分支的現象,貴族裏當然也有。假設,第一代的平氏生了三個兒子,三男又生了四個兒子。這位第三代的平氏貴族,可說是在京都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因為,沒有他可以繼承的家產和官位了。所以,他再怎麼樣留在京都,也無法像他的第一代祖父般大富大貴。那麼,與其留在京城被當成下等人看,不如下放自己到地方去,開創新的天地。況且,就算自己在京都排不上等,到了鄉下蠻荒去,對當地的土民來講,自己可是大大不得了的「貴種」了。就這樣,源平兩氏的下等貴族,紛紛到地方去,變成了後來的開墾農民。

  但是,雖然離開了毫無出人頭地的京都,問題仍然存在。那就是雖然貴族們不屑當時仍是未開地的關東地區,但這些所謂的不毛之地,其實仍然是在律令國家的版圖之內。在源平等下級貴族流血流汗帶領當地的土民及脫離律令國家的流民將荒地墾成良田之後,原本從來不見人影的政府官員們竟然突然出現,要向這些自力更生的農民們收取嚇死人的重稅了。而且因為國家財政危機,官員們根本拿不到應有的薪水。所以到了地方,這些人除了國家要求的稅捐之外,莫不另外獅子大開口向關東的農民們勒索。為了不讓自己的心血被這些如狼似虎的貪官們吸走。關東的人們採取的方法,就是如同前述的,到京都找尋自己適合的「老闆」,再把自己的土地獻上給他們,自己退居「管理人」的位置。而為了討這些貴族的歡心,關東的人們還得定時上京去為這些貴族服務,以確保自己土地的所有權。因為,再怎麼樣,他們都已經心甘情願地把土地送給這些貴族了。如果有一天這個貴族起屁臉,要把土地收回給別人管理的話,那可是百口莫辯的。也因此,武士在日本的別稱又叫「侍」的原由就在於此。因為,武士本來就是為了確保自己的土地,而必須上京「服侍」貴族的一個階級。

  以上,我們說明了武士的起源。的確,遠到當時仍是未開之地的關東開墾,其形態的確和美國到大西部奮鬥的牛仔們極為相近。但是,這還是無法說明為什麼武士們會和牛仔們一樣自己拿起武器自衛,後來還發展成了職業性的戰鬥集團呢?

  在這裏,要提出一個台灣人鮮少知道的歷史事實。那就是日本從平安時代到明治政府成立的近一千年間,是沒有國軍的。

  啊?

  別懷疑。的確如此。你可能會說那麼戰國時代的武士呢?江戶時代的武士呢?那些人不是國軍是什麼?沒錯,這些人是軍隊。但是,並非日本的「國軍」。所謂的國軍,是直接聽從政府指揮,由政府支給薪資的戰鬥集團。日本的國軍,在桓武天皇時代平定了北方的蠻族蝦夷(勢力範圍約為今天的日本東北部)之後,就完全廢止了。雖然在軍隊廢止之後,有由貴族子弟組成的「健兒」(一種類似武裝訓練團的組織),但是後來其功能也漸漸麻痺了。最後,發展為整個平安王朝雖然空有政治組織,但卻沒有任何常駐武力的存在。

  在中世時期,軍事和治安維持組織,是無法分開的。也就是說,當時的王朝由於沒有保持任何武力,所以,當然沒有維持治安的能力了。

  相信有些讀者看過著名導演黑澤明的作品「羅生門」。

  羅生門裏的情節,其實就是當時整個時代的縮影。羅生門是京都入口的必經大門。但是卻破爛不已,周圍強盜土匪出沒,連白天經過都得小心。劇中的情節,就是一名武士在大白天時帶著老婆經過羅生門,結果自己被強盜所殺,老婆還被強盜姦淫的經過。

  這是當時日本的首都哩。

  不用說,到了地方,更是沒人能安心過日了。於是,關東的農民們,在沒有任何國家權力的保護之下,只好自己武裝,以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的生命財產了。日子久了,當然在這些農民裏,會有較善於作戰的人出現。這些人,後來逐漸地在農民中佔有高位,而成為了從京都下放的貴族們部屬,也成為了武士團的雛形。同樣地,在京都的貴族間,偶爾也會有互相鬥爭之際。這時候,在地方的武士團,就常為了自己所效忠的貴族,而互相護主交戰了。

  所以說,同為黑澤明作品而影響後代電影人極深,後來美國還以之翻拍為「荒野大鏢客」的同導演作品「七武士」裏的情節,其實是不合理的。劇中的農民因為被土匪們壓搾得苦不堪言而花錢請來七名武功高強的武士與其對抗,是不符合戰國時代的風情的。因為,「農民等於手無寸鐵的可憐百姓」這種構圖不存在於日本。相反地,這些農民們其實就是戰爭時的主力。如果遇上土匪來了,大家馬上會放下農具,提起武器保衛自己的田園。

  就因為這樣的背景,所以在武士身上,其實可以看到很多和西部牛仔一樣的特質。比方說崇尚男子氣概和武力,以勇氣為最高美德,和自己的生命財產由自己保護等。也就因為這樣,所以小弟敢大膽地說:武士,其實就是日本的西部牛仔。換個說法講,也就像是日本古代無法時代裏的私設武士,這也就是為什麼說武士的原型接近黑社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