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4日 星期日

(十一)青年苦惱,百年如一

    從鄉下到天下菁英群聚的首都奮鬥,是不管什麼時代都讓人熟悉的故事。
    秋山真之也是一樣。作為故鄉四國松山的秀才,帶著不服輸的衝勁和對大城市的不安,真之隻身來到了東京投靠自己在陸軍大學就讀的大哥好古。
    明治開始時已經是個少年的好古,某種程度而言正好搭上了人材荒的時代浪潮,用他在舊時代培養出來的基礎教養,短短時間內不但成了教員,還為了更上一層樓而進了軍校,甚至成了陸軍菁英預備班的陸軍大學。而小他十歲的弟弟真之,雖然也是生活在國家基礎建設仍在如火如荼進行的明治國家,但在「出人頭地」的機先上,卻已晚了一步。
    先別誤會,真之到了東京之後,先進了共立學校、又第一年就考進了東大預備門,接下來馬上就要進入東大。在當時而言,東大生可是「將來不是博士就是大臣」,只要好好讀完可就註定進入人生勝利組。不過這些志於「在朝則為太政大臣,在野則為國會議長」的新時代青年,心裏面想的可不是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勾當。


   他們要的,是找到一個自己最強最熟悉的領域,然後在努力勉學之後,拿到所謂的「天下第一」。在當時,這可是「男子之本願」。那時候可沒有人會像後來的日本,說出「難道第二就不行嗎」這種沒有出息的傻話。因為他們知道,將來沒有人會記住「第二」是誰。而每個人在各個領域競爭拿下第一的過程中,無形中,就是整個國家的進步。
    與好古同住的真之,以一般人的眼光看來根本就是生活在地獄裏。飯碗只有一個,吃飯時要兩人共用。住的地方破爛寒酸是基本裝備,冬天時木屐鞋帶斷了,就得光腳在雪地上走路去上學。真之另一個已經被送到別人家作養子的哥哥偶爾送了他一條稍微能看一點的和服帶,就得被好古臭罵一頓之後把東西寄回老家。這種嚴格的訓練方式,就是好古對自己弟弟的精神教育。
    不過雖然在家裏是過著斯巴達式的同居生活,但真之在學校卻是如魚得水,甚至還有個「猜題名人」的稱號。別人問他秘訣,他只是簡單的說:
    「每個老師都有他的特性,所以先就他的特性去猜說他會出什麼樣的題目。接著再參考過去的考古題,這樣就八九不離十了。考試就是我們和大學預備門間的對決啊!」
    這時候,真之就發揮了他身為戰略家的本色。而學業方面輕輕鬆鬆,真之和好友子規兩人在思考的,就是剛才提到的「要在什麼領域出人頭地」這個終生課題了。於是他們不斷的摸索,忙著演講、忙著看通俗小說、忙著理解哲學、忙著吸收新知識、忙著嘗試寫小說,忙著不斷在東大預備門這個學問的寶山裏,找到一個自己可以成為第一的奮鬥方向。子規雖然一開始是走「當大官作大事」的經世濟民方向,但是拿常磐會獎學金的他,後來選擇的卻是當時大家認為「沒有什麼用」的文學路線,而且還是各種文學形式裏面被認為是「沒什麼知識程度的退休人士在玩的」俳句。子規在世俗眼光中的出人頭地路線失敗,一生好像也從來沒當什麼大官、賺什麼大錢。但是若由在某個領域奪得第一,和他的奮戰所造就的日後日本文學確立之貢獻和留名青史這點來講,真之的好友正岡子規,無疑是個人生的勝利者。
    真之身為與子規同甘共苦的學友,在一旁望著不斷嘗試新領域的子規,就像「遠望著一個多彩的發光體」一般。學業成績相對優秀的他,心裏卻充滿著一個疑問,那就是自己的戰場到底在哪裏?真之自己想著,他的腦筋太好,所以作學問總是會找到省力的方法,於是在成就一個學問上的毅力和耐心,他是不夠的。所以就算將來成了一個學者,他也只會是個二流的學者。而且,真之還有一個更嚴重的苦惱。就是覺得自己和子規出生得太晚。
    就像好古覺得自己的出人頭地絲毫不必覺得自傲一般,與好古同期一起從陸大騎兵科畢業的,加上他就只有三個人而已。也就是說,國家將來不把這個領域交給他,要交給誰?而真之的前輩們也是如此,活過幕末的那個混亂期,只要會一點德文就成了德國研究權威,只要碰到一點荷蘭學問,就算只是擔任個翻譯,都有可能成為日本當時的醫學專家。但是在真之他們的時代,學生一年一年的增加。沒錯,就像之前提到的,要成為一個高級官僚成為人生勝利組是沒有問題的。但是這群青年們,覺得人生還有更重要的事----
    生命的價值。
    於是子規和真之,各自找到了「還沒有被人作到頂尖的生涯奮鬥目標」。子規投身當時大家還覺得是無用之物的文學,真之則是更堅決地放棄了學生生涯,進入了海軍兵學校。
     其實,真之的苦惱,何嘗不是我們現代台灣人的苦惱呢?
    台灣早就過了經濟起飛的成長期。以前人家說「台灣錢淹腳目」,只要肯作肯拼就一定會賺錢出師,然後成為今天我們看到的無數頭家。而我們呢?的確就像真之和好古間的差距一般。身為明治之子的真之,不必經歷像好古一樣的兩代價值觀衝擊。而我們出生的時候,台灣的確也已經離開了「不作真的會餓死」的時代。問題是就像真之埋怨的一樣。建設中的國家,充滿了讓每個人獨當一面的機會。今天如果讓郭台銘重新出生來當現代的年輕人,我不相信他有辦法重新複製他鴻海的經驗。而就像那些真之所遇見的在維新期就卡完位的前輩一樣。或許程度上有差,但我們是不是也面臨那種無奈的閉塞感?尤其是在上一個世代想要強加他們成功的經驗,在我們這個世代身上的時候。
    每個世代,有每個世代要面臨的問題。那歷史可以告訴我們什麼?很簡單,所謂的歷史,其實就是過去當時的「現在」。我們遇到的問題,可能過去的人也曾經遇到。在這種意義上,那些「慣老闆」說的話的確是有幾分道理的。我們,的確不是那麼特別,每個人也的確都曾年輕過。但是別上當了。上個世代總是看不起新的世代,就像日本之前就發掘出千年前的文件,上面寫的就是「最近的年輕人真不像樣…」之類的內容。
    人只會越來越往前。就像明治初期的好古,當然可以對著真之他們說「你們都沒用,沒經過戰爭洗禮,想當時……」之類的狗屁大道理。以此類推,乃木希典那些經過幕末以血洗血試鍊的元老們,應該更是能力高強吧?結果日俄戰爭中真之訂定的戰法讓日本海軍獲得海軍史上空前的勝利,而乃木大將領導的旅順要塞戰,則被形容為「日本陸軍的墳場」。能力高強個鳥。

    笨蛋只有一種,和他出生的時間無關。人才也只有一種,更和他出生的時間無關。重要的,是要找到我們自己的戰場,和這個時代所需要的變化和新空間。百年前的秋山真之如此,我們,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