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為了「物欲」而死嗎？
許多描寫戰國時代的小說漫畫作品群中，「戰國鬼才傳」算是一部異色作品。許多以戰國為題材的作品，不是強調亂世的戰爭過程，就是把重點放在武士的情操、甚至戰爭的血腥等等。不過戰國鬼才傳，卻是把人類永遠的課題「物欲」放在第一位。故事的主角古田織部並不算是個出色著名的戰國武將，不過卻是個出色的茶人，文化素養極高、算是當時的美學主義者。
這樣的武將，理論上是很難成為戰國漫畫主角的。尤其是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像「花之慶次」裏的前田慶次或是「SAKON」裏的島左近那種一夫當關，一砍下去就雜兵十幾個買單的超人型主角時，戰國鬼才傳裏的古田織部更是讓人覺得格格不入。古田織部在漫畫裏是個長得像客棧掌櫃、兩撇小鬍子的一臉卑鄙樣，在別的作品裏根本就是一出場就被主角砍死的壞蛋小角色。而且古田在看到自己喜愛的茶器時，臉上的表情只能用「賤」來形容，甚至還會因為興奮而勃起。
一般人一定會覺得這樣俗不可耐的角色，怎能成為作品的主角？不過這就是這部作品的過人之處。古田織部在歷史上，的確是個以文化為武器在亂世中留名，給了後世日本美術工藝絕大影響的重要人物。但在作品的初期裏，他只是個庸俗而受潮流影響，把有限的收入拿來追求當時流行茶器的小角色。但就在遇上了茶道巨匠千利休之後，古田一方面被千利休的器量壓倒，同時也受利休的感召開始不止僅是追求所謂的「名物」，而開始追求「數奇」這種獨特的美學。
如果要認真討論「數奇」和日本茶道的美學及精神內涵，恐怕得寫一大本的論文。數奇的起源來自於日本的室町時代將軍足利義政所創造，以「枯山水」和「書院造」等為主體的武家文化，著名的京都銀閣寺，正是武家文化集大成的足利義政的隱居山莊。而茶在經過道元禪師傳到日本之後，剛開始在貴族武士間是以「鬥茶」(喝茶來猜其茶種的遊戲)、收集中國茶器「唐物」(當然很貴)為樂的奢華娛樂。但是隨著樸實的東山文化興起，茶人村田珠光也改革掉原來浪費、暴發戶的習慣，而發展出了「佗茶」，也就是一種講究自然、古樸的新茶道。而這種講究精神交流和「靜」的茶道，因為原本就起自於武士的精神泉源東山文化，所以大受武士歡迎。再加上武士原本就是與「死」和「戰爭」為伍，因此在茶道的空間中，反而可以獲得日常沒有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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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利八世實際使用的頭盔。在「戰國鬼才傳」中則是喜好南蠻風格的信長所使用的頭盔。 |
雖然武士間本來就盛行茶道，但是像遊戲裏一般，茶器等茶道道具的價值可以媲美一塊領地、一個小城的現象，是因為信長的關係。信長在天下統一進行到一定程度之後，認為自己已經不缺金錢和兵糧，於是開始尋求新的目標，大舉買進名器，並將收集來的名器當作獎勵，送給自己的部下們。這才真正掀起了茶器價值水漲船高的風潮。在一次信長所舉行的茶會裏，信長向參加者展示自己擁有的三十八種名茶器，向部下和應邀的貴人們展現自己作為天下人的權威。但是這些名貴的茶器，最後都在本能寺之變時，和信長一起消失在烈焰裏。天下名將信長這樣追求名器，自然造成了上行下效的風潮，許多大名也開始對名茶器瘋狂地追求。最有名的，應該算是數寄屋事件。筑前(今天的九州福岡縣)博多富商島井宗叱擁有一個名叫「楢柴肩衝」(一種茶壺)，當作家寶收藏著。但九州的豐後大名大友宗麟和筑前當地的大名秋月種實都拜託島井很多次，希望能夠把楢柴肩衝割愛給自己。大友宗麟甚至多次親筆寫信給島井，表示自己的誠意。但是秋月種實就沒這麼好修養，尤其是知道另一個大名大友宗麟要和自己競爭後，竟然決定要硬幹，告訴島井如果真的不給，就要用武力來硬的。生意人島井不敢得罪地頭蛇，所以只好屈服，在自己的數寄小屋(喝茶用的小屋)接見秋月種實的使者，在喝完茶後把楢柴肩衝交給使者。
但是在種實的使者一離開，宗叱馬上把剛才的數寄小屋整間給拆了，間接地表示自己的不滿，和身為一個茶道人的尊嚴。後來秀吉攻打九州，秋月種實在兵敗之際獻出女兒作為人質，再加上黃金百兩、米兩千石。但是後來真正讓秀吉動心，保住秋月父子性命的關鍵，竟然是因為秋月獻上了名茶器楢柴肩衝。大名家的大小姐人命，還比不上一個茶壺，這也可以顯示出當時的名茶器，是具有多可觀的價值了。而松永久秀在第二次背叛信長時，無情的信長竟然要求久秀只要交出名茶器平蜘蛛，就可以再次原諒他的謀反。而更耐人尋味的，是松永久秀竟然還拒絕這個要求，最後和他心愛的茶器，一起在自己城內的天守閣引燃火藥炸成碎片。
而信長手下的猛將滝川一益在消滅武田家之後，雖然獲得了大片的武田家舊領作為自己領地，但滝川一益卻嘆息自己沒能得到一直想要的珠光流名器小茄子茶入，還感嘆自己被留在這個鄉下地方，向信長多方拜託可以召開茶會的權利。從這些事例，就可以看出當時武將們對茶道、茶器的狂熱了。
在信長之後完成大致的統一，真正成為天下的秀吉，當然也是茶道的愛好者。甚至後來還重用了名茶人村田珠光的高徒千利休，擔任自己的茶頭。秀吉曾經召開過所謂的北野大茶會，號稱只要是喜歡喝茶的人自備茶具，到京都的賞花現場，天下人秀吉就會親自為你泡茶。但是這原本預計持續多日的活動，秀吉泡了一天就取消了----可能是一狗票的人都想來喝秀吉泡的茶，讓秀吉吃不消兼賭爛了吧(笑)。千利休發明了一種極窄的喝茶小屋，每個人進入口時都得低下頭來。據說是因為這樣才可以消去身分之差，不管你是多偉大的人進來都得低頭，才能在喝茶的過程中達到在場人士的心靈交流----
不過這位偉大的茶人，後來被秀吉下令切腹了。真正的原因不明，但是茶道講究的是古拙和寂靜，而秀吉卻是喜歡熱鬧、豪華、高調。或許也是因為這種路線之爭，不願意妥協的茶道藝術家，才會獲殺身之禍吧？而當然，上述的這些「文化名人」，也全都成了「戰國鬼才傳」的登場人物。
無論如何，當時的茶道不只是喝茶而已。茶室可以是政治的權謀場所，也因此茶具後來成了當時世界的無價之寶。而所謂的數奇正是當時所追求的「風雅」，如果翻譯成現代文的話，應該就是所謂的「潮流」吧。因此，當時追求數奇的人物就被稱為「數奇者」，也就是今日所謂的「潮人」了。古田織部、千利休活躍的時代，正是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兩大巨星呼風喚雨、光輝炫爛的安土桃山時代。但相對於自信家、以豪華、亮麗為個人風格的織田信長，茶人千利休所追求的，卻是所謂的「さび」，也就是靜寂之美。在這個信念的基本之處，千利休的茶道和織田信長的天下布武，可說是水火不容的兩個極端。
「戰國鬼才傳」這部作品的讓人激賞之處，就是它的設定是千利休因為自己對美學的理念，希望日本變成以靜寂為最高美學的「さびの国」，而教唆明智光秀和豐臣秀吉共謀，一起暗殺了織田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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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道和日本美學的天才千利休，在作品中則是用企圖用茶道將日本改造成靜寂美王國的陰謀巨匠。 |
當然這是個異想天開的設定。但是「戰國鬼才傳」的這個假設巧妙地運用了明智光秀謀反的「本能寺之變」真相至今不明的史實，和當時茶道對武將們的深刻影響力，以及千利休的靜寂美學、秀吉與千利休的密切關係，以及明智光秀的強烈復古志向。也因為如此，這個革命性、乍看荒謬的設定，在作品中看來卻是極為自然、極具說服力的。
一般的戰國漫畫，都把重點放在如何以武力統一天下，或是在決定天下的戰爭過程的權謀術數、甚至是武士們如何貫徹自己作為武人的意志。但在「戰國鬼才傳」中，決定天下大勢的，卻是織田信長、明智光秀、德川家康和豐臣秀吉等著名武士們，如何因為受到千利休的影響而產生的「華麗」、「靜寂」、「復古」、「樸實」等美學。千利休因為希望把日本改造成以技藝為主的靜寂之國，所以操縱明智光秀和豐臣秀吉殺害織田信長。但想不到秀吉雖然深受利休的茶道影響，卻繼承了信長的華麗風格。所以和秀吉聯手殺害信長的千利休，接下來又計劃與共鳴於明智光秀復古之美的德川家康同謀，再次推翻自己協助建立的豐臣政權……
這就是「戰國鬼才傳」中以「美學」和「意念」為天下中心的世界觀。日本的戰國時代是一個開放而充滿不安，但是又充滿創新和可能性的時代。在「唐．高麗」(中國和朝鮮)的大陸文化和「南蠻」(西班牙、葡萄牙及荷蘭等)的西洋文化衝擊下，日本文化發展出了獨特的數奇美學。由於作品中的古田織部，本來就設定是一個剛開始毫不出色的小角色，所以慢慢地跟著作品的進行，反而讀者們可以一起感受到古田的成長，和從茶道所看到的整個日本文化演變。深受大陸文化影響而發展的日本文化，或許很多人看來像是中華文化的亞流。但就像因為無法超越千利休，而認清自己，發展出「乙等美學」的古田織部一般，日本文化已經成了青出於藍，而擁有自己的世界觀與審美觀的異質文化了。「戰國鬼才傳」這部漫畫或許是解釋這種日本精神最好的作品，同時也是我們外國人理解日本的一個好途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