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9日 星期三

黑風羅剎錄---退魔品第二

佐佐木來台灣兩年半了,但是他還是不太了解台灣人。
坐在洪芋頭店裏的矮椅上,佐佐木享用著自己最喜歡的擔仔麵和小菜。
雖然佐佐木還是不能理解台灣沙拉醬和日本的味道為什麼截然不同。尤其是台南的口味,常讓外地人覺得什麼東西都是甜的。
但是他喜歡這個味道。喜歡這個城市----除了偶爾和祐清在一起時所看到的驚人情景之外。
佐佐木另外倒了醬油在小碟裏,用筷子刮掉冷筍上的美乃滋,再沾著醬油送進自己口裏。
    在佐佐木專注於面前的湯麵和小菜時,有人在佐佐木前坐了下來。
    佐佐木抬起頭來,和自己同桌的是個看來六十幾歲的歐吉桑,但是歐吉桑的穿著有點過時,一身看來就覺得是給日本時代師傅訂作的西裝。




    佐佐木向歐吉桑點點頭。雖然他也覺得有點奇怪----歐吉桑一身時代脫節的打扮,而且店裏其實只坐了六成的客人,還有不少空桌。
但是台南這個充滿獨特性的古都,本來特異獨行的人就不在少數。所以佐佐木也沒有多想,打算快點吃完麵後離開。
「少年仔」
來了。佐佐木心想。大概又是傳教、還是要宣揚佛法的好處、或是要分享對當今政局心得的熱血台南歐吉桑了。每次遇上這樣的人種,佐佐木都是一句「我不會講台語」打發,然後快速離開現場。而對方從佐佐木的輕微日本人口音,也大多不會再多囉嗦。佐佐木今天也打算這麼應付:
「阿伯,我
「祐清叫我來找你的,說叫你忙完快去羽林堂找他。」
佐佐木有點被阿伯這句出乎意料的話嚇到。但既然是祐清叫來的人,為什麼會知道自己正在這裏吃麵,也就不那麼奇怪了。佐佐木稍微坐正,回問阿伯:
「喔、喔。阿伯,謝謝。你你要不要也吃點東西?」
阿伯微笑搖搖頭:
「我還有事,要馬上走了」
「喔,歹勢咧。阿伯,謝謝吶」
阿伯微笑點頭示意後站了起來,就回身離開了位置。目送著阿伯離開的佐佐木,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
阿伯沒有開門,而是直接穿過玻璃門離開了店裏。


晚上九點二十分,中華西路。
S350裏同樣坐著祐清和佐佐木兩人。祐清跟著數位電視裏本土劇主題曲輕輕哼著歌,但佐佐木的臉色卻不是很好看。
「喂,祐清,」佐佐木把兩手叉在胸前:
「你可以用正常一點的方式聯絡人嗎?你不知道有種東西叫手機嗎?」
祐清輕輕笑了一聲:
「我的工作有點職業機密的,電話有時候不方便啦」
佐佐木對祐清的回答看來有點不以為然:
「那個歐吉桑是誰啊?」
祐清轉低了數位電視的音量:
「寇桑(黃先生之意),平常就在羽林堂裏。因為他沒子孫可以拜他」
佐佐木白了祐清一眼:
「喂,你常常叫這樣的人物來找人,是會嚇死人的」
「沒關係啦,寇桑不是壞人啦」
「不是這種問題吧?!」
祐清哈哈大笑,看著有點氣急敗壞的佐佐木,像是捉弄別人成功一樣的表情:
「歹勢啦!不過今天我要帶你去看的東西,絕對值回票價的!」
「什麼東西?這次又要去哪裏?」佐佐木眼神回到了祐清身上。
「村城大仔那裏」
「村城大仔?上次那個台南的黑社會大哥?」
「嗯」祐清點點頭,右手轉動方向盤讓車子右轉:
「上次他妹夫娶了女鬼當老婆,結果之後他們一起打麻將,村城大仔就從來沒贏過,這件事你還記得吧?」
佐佐木當然記得。這種恐怖的經驗,有誰會忘掉?佐佐木想起了那個女鬼的腐爛臉孔,不禁「加冷筍」了一下:
「不會吧?那件事還沒解決?」
「不是那件事,」祐清的眼裏突然出現了一種像是期待的詭異光芒:
「這次村城大仔遇上其他麻煩了!」
佐佐木雖然暗暗覺得這次又沒好事了,但是還是好奇地問:
「所以這次村城大仔找你幫忙?」
祐清轉頭過來,用一種神秘的笑容回答:
「不是,是『我們』」
「我們?」
祐清沒有回話,帶著笑容繼續開車往目的地前進。


台南中國城。尚鶴康電子遊藝場。
這個曾是台南繁華地區的象徵,現在卻是都市計劃裏最讓人頭痛的區域裏,併存著過去光輝歲月的痕跡,以及被時代拋棄的無奈。雖然這裏在佐佐木眼中充滿了妖豔風格的台灣特色,但台南人本身卻將其視為落伍的治安死角,沒有特別事情不會前往的地區。
祐清看來像是熟門熟路地在遊藝場前停好車。把鎖匙交給了泊車小弟後,和佐佐木一起進入了遊藝場。雖然名字是「電子遊藝場」,但是就連佐佐木也知道,這裏不是台灣人會帶自己小孩來打電動玩具的地方。穿過坐滿貪婪人群、聲光效果十足的昏暗大廳,工作人員帶著兩人上了二樓。又經過了兩道暗門之後,祐清和佐佐木進了一間裝潢豪華,但卻滿是香煙煙霧的房間裏。房間的一角擺了一張大型方桌,桌邊四人被三、四個小弟圍繞,正聚精會神看著桌上的牌局。
雖然在兩年半的調查裏,佐佐木不是第一次到這種兄弟群聚的地方,但是進到房間之後,佐佐木還是不禁吃了一驚。因為牌桌上的四人,一個是村城大仔,另外一個則是村城大仔的妹夫啟智兄----那個娶了女鬼當大老婆的啟智兄。
村城大仔看到兩人進來,雖然沒有起身,但是仍然熱情地問候:
yusei!啊!這位少年日本朋友,來來來,坐、坐!」
「大仔,不必了!我們站著看就好!」
祐清極為客氣地回答。但小弟馬上搬來了兩張椅子,於是祐清示意佐佐木坐下後,自己也坐下來觀戰。
「八萬啦!要不要啦?」坐在村城大仔對面的四十多歲、目露凶光男子用力丟出牌後不耐煩地問道。
「文哥,我和我朋友打招呼一下也不行嗎?」村城大仔斜眼望了一下男子,雖然口氣平靜,但眼神並不友善。
祐清馬上認出眼前這個梳著整齊西裝頭、一身名牌西裝的精悍男子是近來台南地區戰鬥力極強,開始挑戰各個傳統幫派的南英會「捍衛隊」隊長郭嘉文。南英會的手段凶殘,而且有時為了生意,甚至連對方是老弱婦孺等軟柿子也一樣照吃不誤。不過這種新世代的黑社會經營方式,卻也讓重視義理的傳統式黑社會如村城大仔等,倍感南英會勢力擴張的壓力。而最近也聽說,南英會和村城大仔的「武德聯合」底下小弟們開始有了零星衝突。
但真正讓祐清注意到的,是坐在文哥上家、留著山羊鬍的白髮男子。
「碰」
白髮男子面無表情地收起八萬,打了一張三索。男子雖然整頭白髮又留著鬍子,但臉部皮膚卻極為細緻,讓人難以看出其真正年齡。在丟牌的同時,男子用深沈的眼神上抬望了祐清一眼,微笑點了個頭。祐清也報以同樣點頭微笑致意。
突然,在旁的佐佐木有種直覺----這個人和祐清有同樣的味道。
牌局繼續進行。輪到啟智摸牌後打出六萬,村城大仔馬上丟出五、七萬吃下啟智的牌。在捨牌之後,村城大仔不懷好意地笑道:
「哈哈哈,文哥!社會事不是三冬、兩冬的啦!這次大家小心點打牌啦!我見『到』就六台了!」
在村城大仔拿起香煙,身邊小弟馬上跟著點火準備讓老大「喫煙等自摸」之際,下家的白髮男子安靜地摸牌,又安靜地把自己的手牌攤倒:
「聽一四七萬,清一色、自摸,九台。村城大仔總官連二拉二,十四台」
「幹!」
村城大仔用力推倒了自己的手牌,額上似乎冒出了幾粒汗珠。村城大仔嘴裏想必絕不是什麼好話地念念有詞,往啟智狠狠地一瞪。而啟智則是一臉無辜,且臉上充滿了驚愕的表情。
但是更驚愕的,是在一旁完全看不懂牌局的佐佐木。
佐佐木清楚地看到白髮男子身後站著一個男子----說他是男子,是由他的穿著猜測的。因為身後的人脖子上根本沒有頭顱,而是個極為整齊的切口,切面上還隱約可以看到骨頭和血肉。
牌桌下村城大仔的腿上,放著一顆滿臉血污的人頭。人頭把目光從牌桌上移到佐佐木身上,眼神空洞到令人不寒而慄。


凌晨兩點。尚鶴康電子遊藝場的一樓大廳仍然機台區人聲喧嘩、生意興隆。二樓暗間裏的牌局已經結束,村城大仔心不在焉地沖著桌上的烏龍茶組,一根接一煩燥地抽著香煙。剛才牌桌上的另外三人和小弟們早已離開裝潢豪華的房裏,和村城大仔一起留下來的只剩下佐佐木和祐清。
「幹!」村城大仔不耐煩地用力熄掉香煙:
「林北賭過的博也不下幾千次了。什麼樣的『博歹筊』招式我都看過,這次郭嘉文帶來的師父,卻讓我看不出哪裏有鬼?」
「師父?」祐清問道:「那個白頭髮的,是對方帶來的?」
「沒錯,」村城大仔搔了搔頭:
「我早就知道他們兩個認識了!而且要來和我打麻將,本來就是要來向我挑戰的。但是賭博就算是作弊,只要當場不讓人看得出來就沒問題,這是社會規矩!」
「原來如此」祐清點點頭,轉向佐佐木笑道:
「佐佐木,知道了吧?台灣社會是很複雜的!」
佐佐木點頭稱是:
「我知道,聽說日本黑社會也有同樣的講法。」
村城大仔用力拍了一下沙發扶手:
「我和他們連打了一個禮拜的麻將,就輸了快四百多萬!打牌時我很注意他們的所有一舉一動,也叫我的人監視他們有沒有用什麼高科技工具還是手法,但是就是看不出哪裏有鬼!」
聽到這裏,佐佐木有點知道自己為什麼和祐清出現在這裏的理由了:
「所以對方既然找幫手來,大仔你也找了有女鬼幫忙的啟智兄過來了?」
村城大仔點頭:
「是啊!我想既然啟智背後有人幫他看牌,那麼找他來對付這兩個傢伙一定沒問題了。想不到這兩天打下來,明明啟智不斷掩護我,拼命作牌給我了,但是就像剛才你們看到的,連『兩人一組』的啟智再加上我,還是沒那兩個傢伙的辦法
村城大仔說到這裏,佐佐木突然發問打斷了話:
「可是大仔,剛才我看那個文哥也輸了60幾萬啊,四家就只有那個白頭髮的怪人贏錢啊?」
村城大仔苦笑了一下,往沙發深深一靠,祐清在旁出聲:
「佐佐木,你還真單純哩!啟智兄輸80幾、村城大仔輸90幾、那個文哥輸60幾,白頭髮的贏了250萬,」祐清喝了一口茶後又說:
「那個文哥和白頭髮正負加起來,一個人可以分90幾萬啦!」
被祐清這麼一點,佐佐木這才恍然大悟。村城大仔身子前傾,雙手在膝上交叉認真地向祐清問道:
「祐清,我覺得郭嘉文帶來的不是普通的賭博師父,所以才叫你來,有沒看出什麼奇怪的?」
「我」佐佐木想要說出剛才自己看到的景像,但要開口時卻被祐清一個眼色給制止了。
「村城大仔,你想的沒錯。這件事情,交給我們來處理就可以了!」
村城大仔露出極為欣慰的表情,伸手拍拍祐清的肩膀:
「少年仔,我就知道拜託你來沒有錯!」
在一陣短暫閒聊之後,祐清向村城大仔表示有些事情要和佐佐木討論,希望村城暫時離開房間,也別讓任何人進來打擾。村城大仔馬上答應,要兩人別客氣自己方便之後,就離開了暗間。
「祐清,」佐佐木再也忍不住不解地問:
「你剛才為什麼不讓我告訴大仔我們看到的那個『東西』?」
「這件事我覺得有點複雜,而且也不要嚇到村城大仔會好一點啦」
「哦,」佐佐木用還是有點懷疑的表情繼續問說:
「那我問你哦,那個無頭鬼怎麼會出現在這裏?而且剛才他們離開的時候,那個鬼抱著自己頭,不是跟著白頭髮的離開哩!怎麼會是跟在那個文哥後面?」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神,哪有什麼都知道的?」
「我總覺得只要是這種事情你什麼都知道啊」
「所以啊,我們才需要朋友,」祐清神情悠哉、就像真的在自己家裏一般地從桌上煙筒裏抽了香煙點了起來:
「有時候不是我厲害,是我這些朋友厲害啦!」
祐清說到這裏,只有兩人的房間突然傳出了一陣笑聲,笑聲有男有女。佐佐木正覺得不對、而且笑聲的來源離自己極近時,才發現原來在自己和祐清說話間不注意時,一身紅衣的「慧玲」和今天稍早遇到的「寇桑」一左一右,坐在自己兩邊的沙發上。
佐佐木嘆了一口氣----只要和祐清在一起時,自己好像就理所當然地會遇到這些莫名其妙的人、事。
雖然和鬼魂同坐,但祐清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你可不要小看寇桑,寇桑生前可是台南有名的刑事大人,」祐清把臉轉向寇桑繼續問:
「寇桑,你有沒有查出什麼有問題的地方?」
寇桑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沒有,那個無頭鬼我生前沒有辦過他的案,最近也還沒有找出他是什麼來歷」過了一會,寇桑像是想起什麼般地說道:
「但是那個白頭髮,是個不簡單的角色」
「哦?怎麼不簡單?」
「那個無頭鬼,是死於非命的厲鬼。是被某個法師用符咒綁在文哥身上的,應該就是那個白頭髮的有問題。」
祐清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原來如此,這次是遇上同業了
佐佐木聽得一頭霧水,但聽到祐清提起「同業者」,於是好奇地問道:
「什麼是法師?」
祐清輕輕說道:
「像我們這種和靈界打交道的人,雖然平常大家都叫『老師』、『師父』的,但是真正要分類起來,有『乩身』、『法師』、『道士』三種。乩身是讓神靈上自己的身來辦事,道士則是負責人的生命儀式,像是超度那些的。而法師就是用所謂的法術,來控制神鬼辦事的。」
「嗯」在祐清解釋之後,佐佐木還是有點一知半解:
「那祐清你呢?」
「我?我什麼都不是。我是『甲組』的」
「什麼甲組?」
祐清只是笑而不答。
「原來是有人在背後控制!才會那個無頭鬼的怨氣這麼恐怖,剛才我老公在打牌的時候,我根本就沒辦法進來這個房間」在佐佐木身旁的慧玲跟著說道。
「呃慧玲姐,妳妳沒有回到那個世界喔?」佐佐木小聲地問。
「我好不容易嫁給我老公,幹麼那麼早回去?」慧玲白了佐佐木一眼:「而且是祐清幫我撮成我的姻緣的,當然有時候也要幫他辦事啊!」
佐佐木不禁心裏OS了一下:真正幫妳撮成姻緣的是我吧?
寇桑表情嚴肅地向祐清說道:
「祐清,那個無頭屍的怨氣驚人,可不是一般無害的靈體。能夠用法術操控他的,我想可不是一般的法師。而且
「而且?」
「那個郭嘉文,最近偏門的生意順利得不得了,」說到這裏,祐清突然點了一根香煙放在煙灰缸上,寇桑用力一吸,香煙上的白霧像一條直線般地進了寇桑鼻子裏:
「我一查才知道,原來是他身上附了四、五十個厲鬼,在明在暗幫他辦事,難怪他為非作歹可以這麼順利!」
佐佐木聽到這裏,向寇桑問道:
「一般不是都說人如果和鬼相處太久,會對自己不好嗎?」
寇桑笑著回答:
「當然,但是文哥是作黑的,」寇桑繼續邊「吸煙」邊說:「本來就作邪門生意的人,當然有邪門的神鬼幫他會讓他更興盛的。不過本來就作傷天害理的事,再加上和『鬼』這種負面能量相處久了,那個人終有一天還是會自食惡果的」
「那我不就
佐佐木想,那自從和祐清一起辦事之後,就不時看到鬼魂等異象的自己,不就倒大楣了。但三人卻無視於佐佐木擔心的神情,一起開始大笑了起來。過了一下,慧玲才向佐佐木說:
「日本哥哥,你不用擔心啦!你是有因緣要完成,才會看得到我們的。而且跟著祐清老師這麼有能耐的乩身,包你沒事的啦!」
雖然慧玲安慰自己,但是佐佐木還是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該來台灣的。祐清似乎看出了佐佐木的不安,微笑遞給了他一根香煙:
「安啦!有我在,沒事的啦!」祐清蹺起了二郎腿,像是半自言自語地說道:
「看來要解決這件事情,我們得去拜訪一下南英會捍衛隊隊長文哥了!」


兩個星期之後,台南安平區。南英會捍衛隊事務所。
文哥托著頭,心情極端惡劣。大辦公桌前跪著三個鼻青臉腫、低著頭的少年仔,一看就知道是黑社會的小弟級人物。
文哥拿起桌面上的一張上面寫著密密麻麻零亂筆跡的A4大小紙張,丟向右邊的少年仔臉上:
「我問你,這張是什小?」
「這這張」少年仔「誠惶誠恐」地回答:
「這張是牛肉阿明嫂簽的本票,她她說如果把她的店面拿走,她就沒有『轉吃碗』,也沒辦法還錢和養她們一家人了。我看再逼她也沒有用,所以」少年仔嚥了一口口水接著說:
「我我想有本票,她也不敢不和我們處理
「喔」文哥點點頭,眼睛稍稍上瞄,看了坐在左邊沙發上的幾個大漢中一個黑衣男子一眼。
黑衣男子站了起來,從牆角插了幾根長條狀物體的桶子裏抽出一把木劍。男子走到少年仔背後,不發一語,朝少年仔開始使力痛打。
少年仔在地上曲成了一團不斷哀嚎,但黑衣人更用力地打著,發出一聲聲的悶響,和偶爾幾聲像是骨頭裂開的脆聲。一直到從少年仔抱著頭的手掌指縫間滲出血水,少年仔也開始一動也不動後,黑衣人這才氣喘吁吁地停手,把木劍丟到一邊。
文哥歪著頭,嘴中喃喃自語了幾句後,這才說道:
「本票?拿這張衛生紙就要回來報帳?那個查某沒辦法生活跟我們什麼關係?你她客兄嗎?幹!」文哥靠在辦公椅椅背上,向黑衣男子問道:
「阿明嫂的兩個女兒幾歲?」
「一個剛上國中,一個十六、七歲的樣子」
「明天去把阿明嫂的牛肉湯店砸了,再帶她兩個女兒去豬哥彬那裏,看三百萬他收不收」
「豬豬哥彬那裏?」黑衣人有點不敢相信地再問了一次。原本在沙發上玩牌的其他三個大漢也抬頭起來看了看文哥。文哥瞪大了眼:
「安怎?你聽嘸咪?」黑衣人馬上低下了頭。文哥馬上又向沙發方向大罵:
XX娘!你們是在看三小!?不高興是吧?」
沙發上三個大漢馬上低頭繼續開始剛才的牌局。
文哥打了內線,叫兩個小弟進來把地上的少年仔拖了出去。文哥站了起來,走向另外兩個還跪著的小弟身邊:
「你們兩個,我是怎麼交待的?」
兩個小弟本就肝膽俱裂,再加上目擊了方才的一幕,更是不敢回聲。文哥臉色一沈:
「按怎?大尾了是不?我問話不用回答了啊?」
「沒、沒有,」臉上掛著一條鼻血血污、跪在右邊的小弟支支唔唔的回道:
「老大你要我們去把府城人從武德聯合那邊拿過來
「喔,沒錯吧?」文哥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乾了裏面的冰鎮綠標。突然,文哥把酒杯往小弟頭上用力一砸。接著文哥用腳不斷地猛踹地上的兩個小弟,嘴裏還不斷地破口大罵。
原本就滿臉瘀青的兩個少年仔,在文哥的一陣猛踢猛踹之後,只能在地上微弱地呻吟,連撥動手指頭的力氣都沒了。氣喘不已的文哥把自己散亂的西裝頭往後一撥,想起了三天前的不愉快回憶。
以府城人理容總部為首,位在安平區的一大塊娛樂場所區域,是台南新興的地下經濟利益集中地。尤其是府城人,更是武德聯合等老派台南角頭們的重要收入來源。
文哥看上了這塊利益,想要以自己在南英會裏最有戰鬥力的捍衛隊,來幫組織打下這塊台南市的「精華地帶」。於是文哥在兩個星期之前,派出了自己手下的精銳,直接到府城人理容總部去「衝」。腦筋裏完全沒有「黑道倫理」這四個字的文哥,打算用最直接的暴力方式告訴這些特種行業的老板們,台南的狠角色不再是那些地方角頭的老東西們了。
想不到村城大仔再次發揮了過去人稱「瘋城」的兄弟本領。文哥派過去的二三十個捍衛隊年輕成員,在府城人鬧事砸場沒有多久,就被村城大仔帶頭趕來的武德聯合幾個老硬派帶著少年仔們,當場打了個落花流水。
「幹,就是你們這些沒有用的東西,讓林北還得親身出馬!」剛激烈運動完、滿頭大汗的文哥在沙發上「碰」地坐了下來,原本在沙發區的幾個黑衣漢子馬上火速讓開。文哥不耐地仰起頭來閉上雙眼,用手捏著自己眉心部位按摩著。黑衣大漢們似乎在文哥五官之間看到一股黑氣盤繞,但定睛一看,卻又像是看錯了的幻覺。
在小弟們搶地盤失敗後兩三天,也就是三天前,文哥作了一些「必要工作」後,重新帶了十多個人在半夜出動前往府城人理容總部。以文哥為首,十多個帶著球棒和開山刀等傢伙從四部黑色休旅車下車----如果開槍,事情會變得不可收拾。如果不是要解決單一目標、且必置於死地的話,不動用槍枝是台灣黑社會的基本常識。包括文哥的下車十多個捍衛隊員,印堂間都似乎有股黑色氣團籠罩住。
雖然村城大仔等要角不在,但是已經有防備的武德聯合在經歷了幾天前的事件後,早就在週圍準備了上百人的兄弟戒備著。文哥等人一下車。坐在店裏的年輕人們、附近麵攤的客人、在豆花伯攤子前吃豆花的幾個台客、甚至遊藝場裏的賭客,瞬間都變成了手執武器的南台灣兄弟,朝文哥的十多個人圍了過來。
比起上次的襲其不備,這次被武德聯合包圍的南英會捍衛隊更沒有勝算。但是說也奇怪,這次文哥所帶領,十多個眉間被黑氣籠罩著的捍衛隊員,像是沒有知覺一般,就算被砍、被打得頭破血流,也仍然無動於衷地反擊對手,而且下手極狠。其中一個捍衛隊員右手掌整個從手腕被砍斷到只剩一層皮相連著,竟然用嘴咬著自己的手掌,右手用力一拉讓手掌和手臂整個分家,卻像沒事般地馬上紅著眼把砍傷自己的敵人踢倒。接著一邊咬著手掌,一邊朝被踢倒在地上的對手用開山刀瘋狂地猛砍。
目睹這幕的武德聯合兄弟們,就算是看過無數血腥畫面的黑社會,也不禁當場嚇呆。就這樣在捍衛隊像中邪瘋狂般的不要命攻擊下,近百人的武德聯合,竟然倒地者一個接一個越來越多,最後反而成了南英會圍殺武德聯合的狀況。本來在周圍看熱鬧的商家和攤販更是嚇破了膽,紛紛開始關門走避。
「幹!」就在武德聯合的大軍快被南英會捍衛隊收拾光時,一聲宏亮的幹譙聲傳來----原來是村城大仔趕到現場。
急忙下車的村城大仔手上並沒有任何武器。但是文哥馬上就認出了和村城大仔一起下車的中等身材男子----台南市的刑警大隊偵一隊長。雖然已經佔了絕對優勢,但是文哥仍然大喊:
「走!走!」
殺紅了眼的捍衛隊員們聽到文哥的命令,馬上停止了動作,朝著馬路另一邊的四部休旅車方向逃去。而文哥自己也收起小武士刀,搭上了早已發動的休旅車。
四部車在各自成員上車後便加速狂奔離開現場,村城大仔就算在後面幹聲連連地追趕,卻也無可奈何。但就在文哥所搭的休旅車全速急奔四五秒後,坐在駕駛旁的文哥赫然發現常在附近推著攤車賣豆花,七八十歲的跛腳豆花伯正在急速狂奔的休旅車正前方,拼命吃力地推著攤車要躲向路邊
    豆花伯張大了眼,看著朝自己急速逼近的黑色物體。
    一陣尖銳的金屬撞擊巨響。碗、湯匙飛在半空中,攤車被整個甩到路邊,文哥只看到一團東西猛力地把眼前的玻璃撞碎,前座的玻璃瞬間增加了無數的白色裂紋,裂紋裏還有多處紅色液體的飛濺----閃躲不及的豆花伯,在被休旅車迎面撞擊,因為衝擊力道,整個人在空中轉了一圈,再度撞上了前擋玻璃。渾身是血地趴在碎玻璃上時,豆花伯無力地望了車內的文哥一眼。
文哥覺得彷彿時間凍結一般。
但是時間並沒有凍結,車子繼續急速前進。而被撞後趴在車頭上的豆花伯也滾了下去,接著文哥很清楚地感覺到車子輾過異物的感觸。四部休旅車,急速地離開現場,往市郊方向開去……
文哥的思緒回到現實。張開眼睛的文哥揮揮手示意要黑衣人們把地上半死不活的小弟們拖出去:
「帶出去。過兩天叫他們去自首,說上次是他們主使的,人也是他們撞死的。後面再給他們家裏一點『所費』,打發一下」
跟前的幾個黑衣人馬上拉著兩個小弟的手,把他們拖了出去。文哥抽著小弟幫自己點的煙,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自從十三歲那年的某一天,他就明白了人生只有弱肉強食、沒有所謂義理人情的真理。出生為一個北部娛樂場所女人的私生子,原本文哥只有過著像垃圾般人生的份。但是從那天起,文哥用他自己的一雙手開拓出了自己的未來。不管是用任何的手段,如果不冷血心狠,文哥早就沒辦法活到現在了。
所以,雖然自己也常常光顧豆花伯的攤車,就算在豆花伯攤子上享受那碗熱騰騰的豆花、和豆花伯聊天時,是文哥少數可以不必防備、不必算計的放鬆時間,但是出現在那個場合、那個時間,只能怪豆花伯自己運氣不好,只能怪這是豆花伯的命。
把兩個小弟拖出去的黑衣手下回到了辦公室。後面跟著兩個生面孔的年輕人。文哥眼睛往上瞄了一下,馬上想起了曾在村城大仔的遊藝場裏見過這兩個年輕人。兩人裏臉孔白淨清秀的年輕人雖然是到了台南出名凶悍兄弟的事務所裏,卻一臉悠然自若的神情。另一個背著電腦背包、看來較不修邊幅的,則是一臉看來就是心驚膽戰,還不時地東張西望。
「老大,這兩個說是村城大仔叫來的,說有事要轉告老大!」手下恭敬地報告。
「喔,哈哈,來啊,請坐啊!」文哥大方地請兩人坐下。祐清很自然地就在文哥跟前位置坐下,而佐佐木看到祐清就座,也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文哥手下幫兩人放好酒杯並倒了酒,文哥這才把右腳蹺到茶几上來,口氣極為傲慢地說:
「少年仔,那天我在遊藝場看過你們,不知道村城大仔叫你們來有什麼指教?」
「文哥,」祐清開門見山,神情嚴肅地說:
「你身上有很多不好的東西,如果你不想辦法會對你有危險!」
「什麼?」
「文哥,你身上跟著很多無形的東西。這些東西雖然暫時會幫助你,但是久了你會受他們的危害!」
「哈哈哈!」文哥把另外一腳也抬上了茶几,發出「碰」的一聲:
「少年仔,你是什麼來歷?」
「我姓鄭,在主持一間宮廟,對這方面算是稍微有一點研究」
「喔,那得叫你一聲鄭老師了?」文哥動了動鼻頭,把兩手放在了沙發靠背上:
「鄭老師,你是村城大仔叫來的吧?雖然我之前有跟過他一小段時間,但是他根本沒當我是個屁!現在全台南都知道我們南英會----應該是說我在他『輸贏』,你這麼好心來提醒我這個?」
祐清沒有因為文哥的不友善而動搖:
「我作為一個民間宗教工作者,這是我該提醒你的。至於村城大仔,他有交待
xx娘!猴囡仔你在看三小?」文哥身邊的黑衣手下突然大聲打斷了祐清的話。原本東張西望的佐佐木,被這麼一喊當場不知所措。
「靠北啊!」文哥大聲訓斥了自己手下。黑衣人馬上低頭安靜下來。文哥手往祐清一攤,示意祐清繼續說下去:
「村城大仔怎麼指教?」
「村城大仔認為,這麼凶殺下去不是辦法,希望你和大仔兩個人單獨談談,」祐清平靜地說:
「兩天後的晚上十一點,在永康的廢工廠裏,雙方都不要帶人,文哥你覺得呢?」
文哥嘿嘿乾笑了兩聲:「畢竟我跟過村城大仔,他講的話我當然尊重,沒問題,」說到這裏,文哥突然上身逼近祐清兩人,眼神詭異地問:
「但是少年仔,你明知道我們現在在和武德聯合不高興,你們憑什麼敢就這樣走進來?」
佐佐木不由得地身體後退了一下。他知道文哥的這句話極不懷好意,如果兩人回答得不好,可能就難走出這裏大門了。但是祐清卻從容地一個微笑,嘴巴念念有詞了一下,手指向了剛才大罵佐佐木的黑衣大漢。
黑衣大漢突然臉猛然朝右一轉,又狠狠往左一轉,接著往後倒了下去,口吐口沫、再也爬不起來了。
文哥瞪大了眼,似笑非笑地看著祐清兩人。
但佐佐木卻是清楚看到,在祐清手指向黑衣人後,是寇桑突然從身後竄出,先打了黑衣人左邊一個耳光、又是右邊一個耳光,最後重重地往他照面一拳打了下去。
「不學無術,小弟就這個吃飯碗而已,」祐清站了起來:
「我們先告辭了。文哥,請記得小弟的忠告啊」
文哥雖然臉色難看,但還是點了點頭。眾手下沒有文哥的命令,再加上剛才的詭異情景,也就沒有人敢阻止兩人出門。
在離開辦公室前,佐佐木回頭畏畏縮縮地向文哥致意,卻同時看到了上次在遊藝場見到的鬼魂,把自己的頭提在右手上、站在文哥身後。鬼魂手上的頭,還露出了一種難以形容、讓人極端不舒服的笑容。
鬼魂的左手,指著沙發後方的置物櫃方向。


兩天後。中西區某廢工廠。
這家木材加工廠早已停業許久,原本的屋主空置著廠房準備等待重劃。但是就像沒落的中西區一般,要等到這個原本台南的中心繁華地帶再現風華,可能還要一段很長的時間。在廠房裏僅剩的兩、三個昏暗光源下,村城大仔和祐清坐在廢棄電鋸機台邊的兩張椅子上,村城大仔焦慮地抽著香煙。祐清則是不斷地用手機通話,像是在和人聯絡什麼事情。
「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祐清掛掉手機:
「大仔,不必擔心。我都安排好了」
村城大仔把香煙丟到地上,再用腳用力踩熄煙頭:
「阿文剛出來時,曾經跟著我一段時間。當時我就覺得這個少年仔『叫效』不錯,但是就是心態有點不正常,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反咬我們這些『上緣的』一口。想不到後來他去投靠南英會,真的就不顧什麼倫理,想要拿的就硬是要幹」
「大仔你知道為什麼上次他們十幾個人,可以幹掉武德聯合近百人嗎?」
「我就是不知道啊!」村城抬頭說道:
「上次出事之後,是你一直擋我,叫我不要討回來的。我才想問你為什麼啊?」
祐清還是一貫地心平氣和模樣:
「大仔,他們那群每個人身上,都附了大概四、五個惡鬼在身上啊」
「惡鬼?!」
「是啊,所以我才請大仔你冷靜點不要出手,」祐清接過村城大仔遞過來的檳榔:
「上次那些人好像根本不怕死、沒痛覺就是因為這樣。而且其實那個文哥第一次我們在遊藝場遇到,當你們在打牌的時候,他們身後早就有個無頭的鬼魂站在那裏了。是我怕大仔你受驚,所以一直都沒告訴你。他應該是找了高人,用了一些法術把這些惡鬼綁在自己身上。所以不解開這個環節,大仔你們和他們對幹會吃虧的」
「喔喔」村城大仔托著自己下巴,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而且,我覺得他身後的那個無頭鬼魂,不是那麼簡單
突然一聲沈重的鐵門推開聲響打斷了祐清和村城大仔的對話。在銹蝕和失修磨損嚴重的金屬聲後,文哥帶著十多個凶神惡煞,不懷好意地大搖大擺走了進來。一群中的最後一人,在進門後緊緊把門帶上後,還把大鎖鎖了起來。
而且,雖然燈光昏暗,但村城大仔和祐清清楚地看到包括文哥在內,十來個手下每個都是左手拿著長短刀械、右手拿著手槍。
「幹!嘉文!」村城大仔不禁破口大罵:
「你明明說要單獨來的,你竟然帶人過來?!這種下三濫的事你也幹得出來?」
「哈哈哈哈!」文哥大笑的聲音在空曠的廠房裏引起陣陣回音,聽來詭異到有點可怖。文哥歪了一下頭,手下們紛紛丟出一堆細長的東西到地上。
是一堆鮮血淋漓的手指。
「村城大仔,這就是你的人情義理喔?你自己還不是埋伏了一堆人在附近?」
「你」村城大仔氣得說不出話來。的確為了防止文哥出爛招,村城大仔安排了十幾個兄弟在附近以防萬一。但看文哥手下丟出來的這堆手指,想必這些自己的手下都已經被文哥一伙人給收拾了。
「村城大仔,從以前我剛出社會跟著你時,你就沒有看我在眼裏過!」文哥一聲令下,手下們把村城大仔和祐清團團圍住,用手裏的手槍瞄準了兩人:
「今天我就要看看你怎麼死的!」
身經百戰的村城大仔,面臨這幕絕無生機的困境,也不禁全身冷汗。但祐清雖然神情緊繃,卻看不出絲毫恐懼之色。雖然村城大仔只看到文哥和十多個凶神惡煞用槍指著自己,但是祐清卻清楚看到十多個手下肩上都攀著四到五個長相可怖的惡鬼,而手下們身上的魂魄靈體,已經被這些惡鬼們啃食得血肉模糊。這些人的元神魂魄,已經被惡鬼們侵蝕殆盡,不能再說其為「人」了。而狂笑著的文哥身後,提著自己頭顱的無頭鬼仍然繼續冷笑。
祐清兩指放在自己唇上,輕輕地念了咒語。一陣圓形火焰從他身邊燃起----當然村城大仔是看不到的。火焰裏竄出了面容可怖的武裝戰士,撲向手下們身上的鬼魂。一瞬間,手下們像是被冰住了一般,但是戰士----祐清的守護神鬼王大士對著惡鬼們一陣猛砍猛殺,方才還可怖畏人的惡鬼們四處逃竄,但鬼王大士毫不留情地用手中武器或刺或剁,在無形界中上演了一場血腥的屠殺場景。
文哥像是看得到這些景像,整個人呆在原地。但文哥背後無頭鬼手上頭顱的驚訝,更不下於文哥。祐清像是略帶得意地笑道:
「文哥,不知道你是請哪位高手來作這個『地縛法』,把這些凶惡的無主厲鬼綁在手下們身上,用來幫你打天下的!但是這些厲鬼本來就是逃離冥界王法制裁的不法之徒,所以今天遇上了陰間的執法者,自然只有受死的份了!」
沒等文哥回話,祐清突然右手食指往自己下巴指去。而失神的手下們,竟也跟著祐清作了同樣的動作。祐清冷笑說道:
「利用邪惡鬼魂來作不法的事,自然要付出代價!」
祐清食指一彎,工廠內突然響起了十多響像鞭砲爆炸的響聲,接著「碰碰碰」地,十多個圍著兩人的手下一個個倒地,從嘴裏不斷吐出鮮血。
文哥發狂似地大叫,村城大仔也幾乎看呆了。祐清卻還是一樣笑嘻嘻地說道:
「放心,避過要害,馬上救的話死不了的,」祐清撿起地上一把西瓜刀,指著文哥方向大聲喝道:
「郭嘉文!不,應該說是身後那個無頭的大哥,你到底是什麼人?有什麼內情?!若不給一個交代,家將大神要拿你回地獄,要你受永劫之苦!!」
文哥沒有回答,一聲淒厲怪叫噗向祐清,猛力一刀照祐清腦門劈下。祐清連忙舉刀格住,但這一刀來得極快又極猛,祐清自己的刀背幾乎靠在自己的額頭上,而文哥還不斷地用手壓住刀背,整個人騎在了祐清身上,像是要把祐清給切成兩半。
文哥背後的無頭鬼,不斷尖聲怪笑,也同樣地用力壓住文哥的開山刀想置祐清死地。方才殺戮厲鬼的將神們雖然立刻回到了祐清身上,但祐清本身的力量加上將神們的加持,竟一時也推不開文哥的凶刀。
「啊啊啊啊啊!」突然一聲慘叫----是文哥傳來的。文哥往後一倒,雙手扶住了自己左腳,鮮血不斷從雙手間冒出。祐清定神一看,雙肩不斷上下的村城大哥出現在自己身後,手上多了一把染血的開山刀。
「梆!」
鐵門方向傳來一聲巨響。佐佐木急忙地拉開被破壞的門鎖後馬上推開鐵門,嘴裏大喊著:
「找到了!找到了!」
祐清嘴角似乎微微上揚,因為他看到破門而入的佐佐木身後,跟著同樣緊張不已的寇桑。佐佐木把手裏抱著的黑色瓷壺用力往地上一摔,並且快速地從碎片中挑出了一個發黃的人頭骨。佐佐木奮力把人頭骨往祐清一丟:
「祐清,這就是你說的『地縛法』的人頭骨啦!」
哀嚎不止的文哥背後的無頭鬼,看到祐清接住了人頭骨,竟然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接著大笑不已,從文哥身後往前一躍,把自己的頭顱放在脖子上後左右扭了幾下。兩三秒後,鬼魂像是要確定首級已經再次接上一般,把頭左右傾了兩下。
頭並沒有掉下來。鬼魂頗為得意,對著跌坐在地上的文哥大罵:
「垃圾仔!你再給林北假肖啊!!」
而祐清接住佐佐木丟給自己的人頭骨瞬間,腦中開始出現了一連串的影像----
二十多年前。文哥----嘉文和自己特種行業上班的母親,在台北萬華的一間破爛小公寓裏一起相依為命。雖然出生為「父不詳」的歡場女子之子,但是剛上國中的嘉文卻相當用功,就算自己的母親靠皮肉賺錢而且酗酒成性,但是嘉文卻仍然忍受身邊人給他的屈辱,努力幫忙自己能作的家事,也從不放棄一分一秒可以看書的時間,希望有一天能出人頭地,脫離這個像地獄的生活環境。但是真正讓嘉文最痛苦的,不是自己的身世,也不是自己母親的好酒或是出賣皮肉。
嘉文的媽媽,總是一個接一個地倒貼吃軟飯的男人。
就像自己出生的原因般,嘉文的媽媽總是不斷地被年輕男人利用、等到被玩到沒有利用價值了就丟到一邊。每次被男人拋棄後,母親總是喝得爛醉,向嘉文痛哭只有他才是真正可靠的男人,但是不久後就又找到了新的倒貼對象。而這些男人除了把嘉文媽媽當成發洩、壓榨對象外,若是要不到錢,通常都是一陣拳打腳踢的暴力相向。而常常就連嘉文,也成了這些暴力的連帶受害者。
某日。嘉文從學校回到破爛的公寓。在拿鎖匙開門時,嘉文似乎隱約地聽到了呻吟聲。開門之後,嘉文赫然發現,兩三個月前媽媽帶回來的新「叔叔」正在客廳沙發不住的喘氣,扭腰撞擊著在他身體下方,衣衫不整、表情淫亂的媽媽。嘉文滿臉通紅,瞬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此時,叔叔也發現了回家的嘉文。在下面的媽媽一臉難堪,拼命地想要掙脫自己身上的男人,但叔叔卻反而加速、加重撞擊的動作,還轉頭對著嘉文詭異地笑著。
嘉文感到一種無地自容的憤怒。一向安靜內向的嘉文快速地衝進自己房間,用力「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把自己關在房裏的嘉文,只是不斷地哭泣、哭泣。
但是「叔叔」並不就此罷休。隔著房門不斷大叫著:
「怎麼?林北幹你老母,你不高興是吧?怎樣,你老母就是這樣給人幹好玩的啦!不然你以為你這個雜種是怎麼來的?XX娘,假什麼高尚?幹!」
在叔叔大聲狂嚎的同時,不時傳來母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的半哭半喊聲,而嘉文只能在門後不斷掩面哭著。
「幹!」一聲清脆的耳光聲,接著是有人倒地的聲音:
「怎樣?妳心疼是吧?好!林北就繼續幹妳給妳兒子看!」
又是一陣掙扎的聲音,接著突然一聲金屬撞擊物體的鈍聲。沒有多久,又聽到叔叔的狂吠:
「幹!妳打林北?林北給妳死!」
嘉文只聽到一陣扭打、掙扎、和母親哀嚎的聲音。慢慢地,母親的哀嚎越來越難以聽見。這段短短的時間,嘉文卻覺得像身在地獄一樣的漫長。
再也聽不到母親的聲音了。
一股莫名的衝動,讓嘉文打開了門。嘉文只看到地上一個鍋底沾了血的平底鍋,而騎在媽媽身上的叔叔,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嘴裏念念有詞、惡狠狠地掐著媽媽脖子。而被叔叔緊緊掐住的媽媽,雙眼翻白、嘴角的白沫旁掛著長得異常的舌頭。
嘉文沒有多想,拿起地上的平底鍋,往背對自己的叔叔後腦奮力敲去。一下、一下、又一下。
嘉文恢復神智的時候,手裏拿著已經幾乎變形、沾著血塊的平底鍋。後頭一片血肉模糊的叔叔臉部朝下趴著,一動也不動。而媽媽還是一樣翻著白眼吐著舌頭,神情像電影裏的女鬼一般,躺在叔叔身上。嘉文拉開了叔叔,搖著母親的身體,嘴裏不斷叫著「媽媽、媽媽」。
但是媽媽仍然一動不動。
嘉文知道,媽媽不會再清醒了。此時,叔叔的身體抽動了一下,似乎想爬起身來,卻又只能在原地微弱地掙扎著。嘉文站起身來,望著房裏的混亂場面,他認為,必須有人為這些事付出代價。
嘉文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拉著叔叔的手,一階、一階地把叔叔從三樓的自己家裏,連拉帶撞地拖上了公寓陽台。嘉文用延長線緊緊綁住了叔叔脖子,又把平常自己用的啞鈴、電視、甚至小冰箱等嘉文所有想得到的重物,全都固定綁在叔叔腳上。在把延長線另一端固定在陽樓欄杆上後,嘉文用盡最後所有的力氣,把冰箱、電視等重物奮力推下了樓。
「咻」地一聲,叔叔的身體隨著重物的重力加速度,迅速地被拉了出去。接著「啪」的一聲,延長線支撐不住另一端的重量而斷裂。一連串重物落地的粉碎破裂聲和底下傳來的尖叫驚呼聲後,嘉文探頭往下望去,只看到瞪著眼睛、張大著嘴的叔叔四肢以不正常的詭異角度彎曲著,而在墜地之前的重物重力加速度幾乎扯斷了他的脖子,讓身體和頭只剩一層皮膚連接著,接近完全分家。
看著躺在血泊中,被驚駭的樓下眾人圍觀著的叔叔,嘉文露出像是心滿意足的微笑,在陽台上坐了下來,閉上眼睛之後,再也不記得接下來發生的事。


祐清回神,赫然發現文哥的「叔叔」長相,正和眼前的無頭鬼一模一樣。無頭鬼繼續對著文哥怒罵:
「你這個垃圾囡仔,當初我被你殺了,卻因為你未成年,根本連關都沒關你!沒想到連我死了,你都還不放過我,搶了我的人頭,強逼我幫你辦事!幹!」
文哥似乎恢復了一點正常的神色,不甘示弱地對著無頭鬼破口大罵:
「垃圾!是那個老師給我的頭骨,我根本不知道是你這個混蛋!如果知道是你,我就再殺你一次!!」
「再殺我一次?好啊!來啊!」無頭鬼冷笑了一下,回身往村城方向走去。祐清見狀馬上奔向前去要阻止,但無頭鬼已經和慌張失措的村城大仔身形重疊在一起。村城大仔的容貌漸漸模糊----變成了「叔叔」的臉。而說也奇怪,祐清看到叔叔附上了村城大仔的身後,竟然也停止了動作,不再想要阻止叔叔。
「祐清!你
祐清擋住了激動的佐佐木,輕輕地說:
「佐佐木,安靜看著。」
叔叔提起了手裏的開山刀,一步一步逼近文哥。文哥雖然想逃,但左腳剛才被村城大仔重重砍了一刀,只能不斷哀號在地上爬著,拼命想要逃脫。叔叔高高舉起開山刀,眼看就要劈在文哥頭上。
旁邊伸出一隻蒼老的手握住了叔叔的手腕。叔叔不禁轉頭一看,而文哥也回頭望去。
竟然是被文哥一行人開車撞死的豆花伯。
豆花伯微笑說著:
「老大,我還要靠他養我未盡的陽壽哩,看我面子好不好?」
看到這兩個對自己完全意義不同,但卻同樣被自己殺死的人同時出現,文哥的臉上出現一種複雜的表情。接著,突然在文哥臉上出現了兩條淚痕,慓悍的文哥,竟然哭出聲來。
叔叔惡狠狠地瞪著豆花伯,但豆花伯不為所動地輕聲說道:
「你會被他殺死,也是你自己作的孽。比起我,你更沒有資格殺他不是嗎?」
叔叔雖然表情仍然凶惡,但卻無法反駁豆花伯的話。叔叔牙一咬,把開山刀刀鋒一轉,用刀背重重在文哥頭上重重一擊。文哥受此重擊,兩眼一吊,直挺挺地往後倒了下去。
叔叔仍然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但豆花伯拍拍叔叔的肩膀,一副像是要他看開一點的笑容。幾秒後,叔叔離開了村城大仔的身體,村城大仔也隨之癱軟坐了下去。豆花伯和叔叔的鬼魂朝著入口走去,兩個背影越來越遠,留下站在原地的祐清、佐佐木一行人。


一個月之後的某個午後,閒得發慌的佐佐木來到了羽林堂。進到前庭之後,佐佐木發現已經有客人先到,正在和祐清兩人在客廳喝著茶。
客人竟是上次在遊藝場和村城大仔等人打牌的白髮男子。
白髮男子對佐佐木微微一笑。佐佐木還在摸不著頭緒時,祐清放下茶杯,為兩人互相介紹:
「佐佐木,這是賴老師。賴老師,這是我的日本好朋友佐佐木桑」
「我看過,我看過,來,一起喝茶!」
佐佐木拘謹地坐了下來,加入了祐清們的茶陣。在閒聊了一下之後,祐清突然向賴老師說道:
「老師,你的地縛法真的是爐火純青!要不是我請佐佐木和我堂裏的好兄弟幫忙找出那個頭骨,還真解不了你的法術!」
賴老師頻頻點頭,似乎頗為得意:
「雖然來拜託我的人是惡名昭彰的黑社會,但是只要『禮數』給得夠,我還是來者不拒!」賴老師啜了一口茶,挑了挑眉又說:
「而且能和聞名台南的鄭董你較量,這麼有挑戰性的工作我怎麼不接?」賴老師說著,視線轉向佐佐木笑著。佐佐木也點了點頭:
「我知道,賴老師,你也是『甲組』的吧?」
賴老師得意地點點頭。
「老師你過獎了,」祐清笑著問:
「不過老師,是你準備了那個頭骨給文哥的吧?你是明知道他們的因緣才這麼作的?不會太危險嗎?」
「這樣才有挑戰性,不是嗎?」賴老師神秘的一笑:
「說是巧合也可以,說是故意也可以。心術不正的人,就給他心術不正的東西,不是很好嗎?」
佐佐木聽到這裏,忍不住想要反駁賴老師視兒戲的論調。但就在佐佐木開口之前,賴老師放下了茶杯:
「來,兩位,我帶你們到某個地方去看看」


賴老師帶著兩人到了台南市的署立醫院。在新生兒病房外,一個約莫三十歲前後的女子,帶著眼神呆滯、嘴巴微張還流著口水的文哥,隔著玻璃像是努力地在找尋什麼東西。
「文哥,你看,那個37號的寶寶,就是我們的兒子」女子用手比向病房裏某個嬰兒床向文哥說道。
但眼神呆滯的文哥,只是繼續空洞地望著前方。
走廊的另一端,站著祐清、賴老師和佐佐木三人,賴老師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穿著白袍的醫師。
「日本朋友,這樣你知道為什麼那個無頭鬼魂沒有殺了文哥了吧?」
佐佐木點頭。因為佐佐木和祐清清楚地看到,痴呆的文哥身上,背著他們在工廠裏看到的豆花伯。
「我要謝謝林醫師,是林醫師告訴我在文哥來拜託我的時候,他的女朋友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了」
林醫師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本來,這是違反醫師倫理的。但是之前我也接受過賴老師的極大幫忙,所以賴老師要我查的事情,再怎麼樣我也得想辦法去作了」
「醫院真是個深奧的地方,」祐清若有所思地說:
「生命在這裏結束,也在這裏開始」
賴老師呵呵笑了起來。新生兒病房外的女人紅了眼眶,不斷地問:
「文哥,你知道嗎?那是你的兒子啊文哥
文哥仍然毫無反應。女人擦了擦眼淚,扶著一拐一拐的文哥,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突然,祐清對著佐佐木問:
「佐佐木,你剛才說你知道為什麼無頭鬼沒有殺了文哥?」
「知道啊,因為那個阿伯要讓他和自己一樣跛腳,然後在本來未盡的陽壽年限裏,附在他身上由他供養不是嗎?」
「看來,你對我們這些人的了解還是不夠啊!哈哈!」
「啊?」
賴老師和祐清相視大笑,一起轉身走了出去。留下林醫師和仍然狀況外的佐佐木。
新生兒病房37號嬰兒床。床上臉色紅潤、看來極為健康的新生小寶寶,閉著眼睛安祥地睡著。
小寶寶的脖子上,是一條環繞著整個頸部的鮮紅色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