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上之雲的三個主角裏,大了正岡子規、秋山真之其他兩位主角快十歲的秋山好古。
幾乎和明治日本同年誕生的真之和子規,都可以說是「明治之子」。但是作為士族之子而誕生的好古,在進入明治時代時已經九歲了。也就是說,當日本經歷從舊時代到開始文明開化的劇變期時,其實好古已經完成了他人格初步的養成。
在長子全拿的封建時代,好古出生為下級武士的三男。秋山兄弟的父親隸屬於徒士組。也就是說如果戰爭之際,只是個小小的步兵。而且秋山家又是在不算大藩的松山藩裏,家祿當然是微不足道的。而好古的宿命,就是連這微不足道的俸祿都沒辦法繼承。身為非長子的士族之後,雖仍有武士身分,但是卻沒有公家保障的收入。
所以從小好古就熱愛學問。因為如果進入學者或是武術家、兵法家等特殊專長領域,就算是非嫡長子的士族之後,也可以在身分制幾乎讓人窒息的江戶時代有機會闖出自己的一片天下。於是從小好古除了得作各種小粗活來幫忙家裏之外,只要一有時間就書不離手,希望自己能用學問能夠走出在封建制度下的另一條人生道路。
但是在他九歲的時候,日本迎接了史上最大的變革明治維新。對好古來說,至今所有的生涯規劃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過去他認為是一切的幕藩體制,瞬間成了舊時代的渣滓。「御一新」之後,封建制度幾乎被連根拔起了。
但是在幕藩體制下長大的好古,壓根還是個武士。
不過好古雖然保留著武士的性格。但小時候下級武士家庭經濟困難的生活體驗,卻讓他培養出一種不同於一般武士毫無金錢概念的個性,從小的好古個性就是務實主義和武士精神的合體。
「偶最先考慮的就是吃得飽的問題」
這就是秋山好古在面對新時代時單純的想法。明治維新那年,好古先是體會了作為一個松山藩士敗戰而得被官軍接管的恥辱,而後又是弟弟真之的出生。由於家裏再也養不起小孩,所以父親久敬決定要把這個嬰兒送到寺院裏當和尚(其實若就衣食無缺的角度來看這並不是一個壞決定)。但是好古在父親面前發下了豪語,要父親留下弟弟因為自己會「賺像豆腐一樣高的錢回家裏來」。
父親留下了弟弟。但父親其實並沒有把這個兒子的話當真。好古之後在鎮上一間舊士族經營的澡堂裏燒水過日,直到某天有個老人告訴了好古大阪開設了「不用錢的學校」這個消息。年紀其實還不到規定的好古,說服了公私分明、明明就在縣廳的教育課裏工作卻完全沒有循私把消息先告訴好古的父親,踏上了往都市的路赴考而開始了他的教育生涯。
好古作為一個教師,是成功的。就算日後他提起這段日子,總說那段時間對他來講充滿了「無可名狀」的悲哀。但是其實就在實習教師、教師到十九歲拿到校長資格(沒錯。十九歲拿到校長資格!)的短短數年裏,好古最後當教師拿到的薪水是一個月三十元,比十幾年後子規就職於新聞「日本」的薪水還高了接近兩倍。
不到十年,好古就實現了他年幼時在父親前實現的諾言。
雖然這個凡事以實際主義為人生原則的男子,達成了他養活自己、養活家人的初步人生目標,但如果他就這樣滿足而作為教師終了一生,那麼他也不會是改變歷史的偉大明治奇蹟裏其中一名演員了。這個時候的好古,其實經濟上雖然不算富裕但也不必為錢煩惱了。
不過他還是想讀書。
為此,他竟然放棄了高薪而進入了陸軍士官學校(就是軍官學校)。這位日後著名的酒豪,也就是在這個教師時間時開始學會喝酒的。出身於以民風溫和著名的松山藩,下級武士之子秋山好古除了一臉端正的相貌之外,幾近良善溫和的個性也是出名的。但是就為了繼續讀書實現自己,加上為自己鄉土爭一口氣的衝勁,好古報名進了士官學校,也獲得了錄取。日後為人所知的豪放果敢性格,就司馬遼太郎所言是好古因為敬業而訓練出來的。不過如果看看好古青少年期的堅強個性,就可以知道那只是他原本就有的武士精神,換了一個容貌呈現於世而已。
好古進了士官學校。在學校裏他看到了時代的劇烈變化。除了同為賊軍藩的篠山藩為了跟上時代而連舊藩主都投身軍旅,並且用整個舊藩的力量來教育子弟的時代風景外,好古還在入學前後親身體驗了士族勢力正式消滅的西南戰爭。這個因為江戶三百年而產生、後來諷刺地成為推翻幕府的特殊階級,被他們一手創建的新國家機器、他們原本認為該是被他們拯救、指導的平民階級所組成的政府軍給徹底消滅。
也就是說,好古見證了自己所屬階級在新時代裏的掙扎和自救,後來更親眼目睹了這個階級的潰滅。
好古在選擇兵科時選了騎兵。當時在士官學校見證這個可能影響日後日本歷史決定的長官,是日後的朝鮮總督寺內正毅。不過寺內單純地只是覺得因為好古手長腳長適合這個兵科,而好古也只是覺得因為騎兵科的修業年限短,可以比較早任官拿薪水養家而已。
其實這個插曲可能就是明治國家早期的縮影。一切從簡到幾近滑稽,但這些滑稽的決定卻打造出了日後新興帝國主義國家的原型。而好古更可說是這種時代現象的代言人。
進入騎兵。用士官學校微薄的軍餉過日,還得提供上京的弟弟真之生活費和學費。到法國留學。陰錯陽差地成為日本陸軍騎兵之父,後來還成了日俄戰爭的重要戰勝功臣之一,卻也同時幾乎親手埋葬了日本騎兵。就像日後在騎兵學校參訪的外國軍官所作的評語一樣,好古的人生「價值就集中在日俄戰爭裏擊敗了哥薩克師團這件事上」。身為日本騎兵的先驅,好古心裏自然有那種要跟世界最強騎兵集團一決雌雄的「男子漢願望」。但為了勝利,好古除了敵後的擾亂戰外,對上哥薩克師團時一律採用下馬的陣地戰。為此好古還在戰前強力主張要在騎兵部隊裏導入陣地機關槍。因為好古的理性告訴他若真的和哥薩克師團對決,體質虛弱的日本騎兵將不堪一擊。於是,好古在為人稱道的日俄戰爭中表現的,其實是身為騎兵並不認為是光彩的戰法。
但是好古仍然接受了這樣命運的安排,並且完成了時代交給他的使命。就像當初好古還在陸軍大學裏求學,明明只要安安靜靜地等著,當時整個方向都朝向普法戰爭中打敗法國的新興強國普魯士方向的日本陸軍,就會把好古送往德國,然後回來之後順利地讓他成為陸軍裏的領袖人物。不過好古出身的松山藩舊藩主家竟然要求他與年輕少主一起前往法國聖西爾軍校留學。沒錯,當時若前往已經是時代潮流尾巴的法國,則回國之後鐵定在陸軍裏成為被排擠的對象。況且時代已經來到了明治時期,所謂的舊主家少主,其實身分上也不過是和好古一樣同是天皇麾下一介軍人而已。不過,好古還是選擇了犧牲自己前途來報答主家供秋山家近三百年俸祿的恩情,忍痛和自己光輝前景說了再見。
雖然就結果論而言,正因為去了法國,學到了比普魯士更合理的騎兵技術,也陰錯陽差地說服了陸軍首腦,好古成了日本培育騎兵的希望,也在日後的日俄戰爭裏成為日本陸戰不可或缺的功臣。但是縱觀好古的人生,除了古武士的堅忍和豪放之外,其實好古的人生哲學只有兩個字。
認命。
因為認命,所以他可以「男人的人生只要完成一件事就好」。因為認命,所以他可以放下許多旁人可能會堅持的事物。相較於出生於明治的弟弟真之前半生對於人生目標的追尋和對自我實現的渴求,好古就是默默地接受自己的人生,並且默默地完成自己被時代賦與的使命。或許回顧明治這段歷史,我們常只注目在秋山真之、正岡子規這群「明治之子」的身上,卻忘了好古這群橫跨舊幕府、明治兩個時代,但也未曾參與幕末志業、而只淡淡地接受自己身為時代轉換者的使命,默默地為明治之子們打下基礎的這群過渡期的「沈默的志士們」。後來明治的光輝,像好古這樣的男子漢們,其實功不可沒。
退休之後,好古婉拒了陸軍要把他升為元帥的想法,而志願回到自己故鄉擔任中學校長。身為陸軍大將的好古卻回去當個這樣的職位,在當時也是破天荒的。不過好古不但極為熱情地勝任這個職位,而且畢生也從來不提自己過去輝煌的戰歷,就算別人問起日俄戰爭之事也絕口不提,甚至還以「學生不是軍人」的理由,大量減少自己學校學生的軍訓課程。
值得尊敬的真男人。
我自己也年至四十,回想自己的青春,幾乎就是整個台灣從威權走向民主的後時代。雖然應該已經不會是新國家誕生時的「台灣之子」了,但是希望我們還是作好我們身為過渡期沈默志士的角色。
希望在我們下一代的手上台灣成為一個新的少年國家。
好古在選擇兵科時選了騎兵。當時在士官學校見證這個可能影響日後日本歷史決定的長官,是日後的朝鮮總督寺內正毅。不過寺內單純地只是覺得因為好古手長腳長適合這個兵科,而好古也只是覺得因為騎兵科的修業年限短,可以比較早任官拿薪水養家而已。
其實這個插曲可能就是明治國家早期的縮影。一切從簡到幾近滑稽,但這些滑稽的決定卻打造出了日後新興帝國主義國家的原型。而好古更可說是這種時代現象的代言人。
進入騎兵。用士官學校微薄的軍餉過日,還得提供上京的弟弟真之生活費和學費。到法國留學。陰錯陽差地成為日本陸軍騎兵之父,後來還成了日俄戰爭的重要戰勝功臣之一,卻也同時幾乎親手埋葬了日本騎兵。就像日後在騎兵學校參訪的外國軍官所作的評語一樣,好古的人生「價值就集中在日俄戰爭裏擊敗了哥薩克師團這件事上」。身為日本騎兵的先驅,好古心裏自然有那種要跟世界最強騎兵集團一決雌雄的「男子漢願望」。但為了勝利,好古除了敵後的擾亂戰外,對上哥薩克師團時一律採用下馬的陣地戰。為此好古還在戰前強力主張要在騎兵部隊裏導入陣地機關槍。因為好古的理性告訴他若真的和哥薩克師團對決,體質虛弱的日本騎兵將不堪一擊。於是,好古在為人稱道的日俄戰爭中表現的,其實是身為騎兵並不認為是光彩的戰法。
但是好古仍然接受了這樣命運的安排,並且完成了時代交給他的使命。就像當初好古還在陸軍大學裏求學,明明只要安安靜靜地等著,當時整個方向都朝向普法戰爭中打敗法國的新興強國普魯士方向的日本陸軍,就會把好古送往德國,然後回來之後順利地讓他成為陸軍裏的領袖人物。不過好古出身的松山藩舊藩主家竟然要求他與年輕少主一起前往法國聖西爾軍校留學。沒錯,當時若前往已經是時代潮流尾巴的法國,則回國之後鐵定在陸軍裏成為被排擠的對象。況且時代已經來到了明治時期,所謂的舊主家少主,其實身分上也不過是和好古一樣同是天皇麾下一介軍人而已。不過,好古還是選擇了犧牲自己前途來報答主家供秋山家近三百年俸祿的恩情,忍痛和自己光輝前景說了再見。
雖然就結果論而言,正因為去了法國,學到了比普魯士更合理的騎兵技術,也陰錯陽差地說服了陸軍首腦,好古成了日本培育騎兵的希望,也在日後的日俄戰爭裏成為日本陸戰不可或缺的功臣。但是縱觀好古的人生,除了古武士的堅忍和豪放之外,其實好古的人生哲學只有兩個字。
認命。
因為認命,所以他可以「男人的人生只要完成一件事就好」。因為認命,所以他可以放下許多旁人可能會堅持的事物。相較於出生於明治的弟弟真之前半生對於人生目標的追尋和對自我實現的渴求,好古就是默默地接受自己的人生,並且默默地完成自己被時代賦與的使命。或許回顧明治這段歷史,我們常只注目在秋山真之、正岡子規這群「明治之子」的身上,卻忘了好古這群橫跨舊幕府、明治兩個時代,但也未曾參與幕末志業、而只淡淡地接受自己身為時代轉換者的使命,默默地為明治之子們打下基礎的這群過渡期的「沈默的志士們」。後來明治的光輝,像好古這樣的男子漢們,其實功不可沒。
退休之後,好古婉拒了陸軍要把他升為元帥的想法,而志願回到自己故鄉擔任中學校長。身為陸軍大將的好古卻回去當個這樣的職位,在當時也是破天荒的。不過好古不但極為熱情地勝任這個職位,而且畢生也從來不提自己過去輝煌的戰歷,就算別人問起日俄戰爭之事也絕口不提,甚至還以「學生不是軍人」的理由,大量減少自己學校學生的軍訓課程。
值得尊敬的真男人。
我自己也年至四十,回想自己的青春,幾乎就是整個台灣從威權走向民主的後時代。雖然應該已經不會是新國家誕生時的「台灣之子」了,但是希望我們還是作好我們身為過渡期沈默志士的角色。
希望在我們下一代的手上台灣成為一個新的少年國家。